不死草

中國時報【☉吳鈞堯】 吳可端勾勒了幾千幾萬種相逢情節,絕沒一種是女孩要他快走的,不禁嘆氣難過。你看你看,都這些年了,我等我等,但是我老了,你還年輕。女孩哀傷地說,她都老得可以當他的阿嬤了。 說好要快走,其實走不快。女朦雙不知何時,肚腹漸隆,吳可端雖少小離家落番,但也見過鄰居、以及母親懷孕模樣,知道女朦雙有孕了。有時候走不了,男朦雙並不能像人間男女這般,彎腰拱背,揹著妻子走。男朦雙也不能橫身胳臂,抱起女朦雙,至多,只能扶著女朦雙。 吳可端看在眼裡,想起男朦雙說,自從黏在一塊兒,不僅沒了隱私,也不能從各個距離跟角度欣賞他妻子的美,而今愛情太近,反倒成為障礙,而且,只要女朦雙肚疼喊累,男朦雙只能跟著停下來,女朦雙坐、他不能站,女朦雙躺,他不能坐。要不是吳可端一路同行,且應龍幻化魑魅魍魎成作物,生生不息繁衍,吃食無虞,否則兩人儘管受不死草恩賜復活,恐得再死一回。 一路上,多由吳可端撿拾枯枝生火,朦雙氏煮食,女朦雙懷孕,男朦雙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在一旁說話安慰。甚至臨盆時,男朦雙不能煮開水,不能幫忙接生。女朦雙擴張雙腿,擠力產出嬰兒,尚未人事的吳可端,初見女陰,瞠口結舌,胡愣了好一陣。他要女朦雙再撐開腿、再用力,但她的左腿如無論如何再也撐不了,吳可端一急,脫口要男朦雙讓讓,但是,男朦雙那兒也去不了、讓不了。吳可端看見小朦雙的頭了,再用力再用力,頭鑽出來了……朦雙氏生出來的小孩也是朦雙氏,鑽出一個頭、又鑽出一個,吳可端有一點暈眩,別過頭去,稍減血腥味,深呼吸,兩手仔細又輕柔地拖出嬰兒。兩個頭、兩張臉、四手四足。吳可端檢視嬰兒時,巴望著小朦雙少一隻腳、少一隻手都好。吳可端抽出以火消毒的尖刀割斷兩條臍帶,以布包覆,再交給女朦雙。看著女朦雙懷裡的雙臉小嬰,吳可端想,就當她生了雙胞胎吧。 男朦雙罵自己沒用,什麼事都幫不了,再大聲感謝吳可端。吳可端累壞了,坐在?火旁、圓石上,看著同樣癱軟在地的朦雙氏,想到朦雙氏是被顓頊處罰、還是被風神禺強、還是夾生兩人之間的不死草給處罰了?男朦雙探頭憐惜地看著妻子,拿起開水消毒的布巾擦拭身體、抹去滿臉汗水,又想到,關於愛情的不悔,又怎能處罰? ● 小朦雙跟牛、馬等獸一樣,生長極快。吳可端曾見家裡母牛分娩,才生下,小牛掙扎幾下,四肢已可撐立,小朦雙竟也這般。不同朦雙氏的是,小朦雙身體黏接處並沒有不死草。朦雙氏因愛情而黏合,小朦雙因生命而縫黏,等到小朦雙可以言語時,才知道小男朦雙未必喜愛小女朦雙,兩人常為奪食物爭吵,為該玩哪種遊戲而打架,不僅朦雙氏疲累,連吳可端亦不得安靜。 小朦雙長得快,一行人住住停停,續往森林出口出發。吳可端越來越懷疑,朦雙氏真知道那個他也說不出名字的小村,找著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女孩?不久,女朦雙又懷孕,吳可端擔心所謂的「不久」其實很久,女孩仍會等他?他若找到女孩,還能辨識得出? 隊伍由兩人,變兩大一小,又變成兩大兩小,等到變成兩大三小時,最早出生的小朦雙已是大哥朦雙。對此稱謂,小女朦雙有意見,質疑地問,為何不是大姊朦雙呢?對此,兩人又吵一架。稍可安慰的是,小朦雙知道自己族群特殊,對於小小朦雙、幼小朦雙,都關愛備極。 一天上午,朦雙氏帶頭,玩著吳可端教他們的遊戲「躲迷藏」,吳可端當鬼,手伏樹幹數數,大、中、小朦雙,窸窸窣窣躲遠。吳可端數到一百開始找人。他聽到不遠前的樹林後,傳出之枝椏斷折的聲音,料是小朦雙爬上樹幹。吳可端循聲走,撥開樹叢找,大吃一驚。方才的聲響並非朦雙踩斷樹枝,而是風吹過廢棄枯朽的旅店,某個木樁或家具掉落所發出的。年年月月,吳可端回到旅店,重溫與女子的相逢之所,一次一次想著那個夜晚他們所說、以及他們來不及說,卻一一被吳可端杜撰的話。 吳可端記得,順著旅店朝後走,經兩座森林,即為女孩居所。旅店的腐朽程度真正讓吳可端知道,他度過多少遺失的光陰,女人安在?若在,尚能與他完夢?他呆呆看著。大中小朦雙氏躲藏許久,不見吳可端來尋,一一走出藏身處,找了許久,看見吳可端盯著老朽的旅店發呆。他們都知道吳可端的故事,以及他們不斷遷徙尋走的原因,朦雙氏走近吳可端,男朦雙輕拍吳可端肩膀,女朦雙說,都到了這時候了,不能讓女孩再多等一天。 朦雙氏令下,中小朦雙迅速收妥簡易行囊,往旅店屋後的森林出發。 不知道過了多久,吳可端再於森林看見炊煙,他想像女孩嫁了、老了,說不定死了。吳可端悲傷、興奮又不安。仲夏時光,玉米田長得正綠,地瓜籐爬得正好。看見遠遠有一人戴斗笠、穿暗色衣裳,沿著玉米田,剷除雜草。吳可端知道是她,是他來不及問清名字的女孩。她還在。栽了她的玉米跟他的地瓜。女孩沒發現背後有人。以往,她每每聽聞身後聲響,就趕緊回頭,希望看見吳可端,但好幾個年頭過去,她沒等到人,她對悶響於背後的騷動,都當作是場玩笑。此刻,後頭不是青蛙跳躍模擬的腳步聲、不是小鳥模仿的人聲,是結結實實喊出的喂、喂、喂,那是蛙與鳥,難以模擬的聲音。 女孩隔著等待轉過來時,已不是女孩了。一名老婦,吳可端卻一眼認出,她就是當年的女孩。吳可端訥訥地說,我來了,你在,果然還在。 女孩認出吳可端。她以為經過漫長等待,即使男人來,也該老了,但吳可端一如當年,與新落成的旅店一樣新。 女孩──老婦,看見吳可端身後的雙頭四手怪物,她既不驚駭,也不尖叫,對比她的衰老與吳可端的年輕,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個更恐怖的了。 老婦沒說話,眼眶帶淚,一步一步退後。吳可端大叫,你別走別走,卻使老婦退得更急。女朦雙知道原委,與丈夫心神相通,快走往前走。經過吳可端身旁,男朦雙跟他說,別急別急。吳可端哪能不急,跟著跑去。老婦拔腿快走,畢竟上了年紀,走不快,不一會兒已被朦雙氏追上。老婦喘氣,但無懼色,只是不知怪物追上來做什麼。 朦雙氏與老婦雙雙站定後,吳可端也追上來。老婦羞愧,不敢直視吳可端── 她夢轉千迴的情郎,出言制止說,走、走,快走,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不是我要找的人,何以看見我就快跑?吳可端說。 總之,你認錯了人,我說錯了話,走、快走。 吳可端勾勒了幾千幾萬種相逢情節,絕沒一種是女孩要他快走的,不禁嘆氣難過。 你看你看,都這些年了,我等我等,但是我老了,你還年輕。女孩哀傷地說,她都老得可以當他的阿嬤了。 吳可端走近一步,端詳女孩,正要說話安慰。女朦雙忽然從腰臂處,摘下不死草的葉片,趁著老婦說話分心,執起手,安放在她的掌心。老婦問她做什麼,見葉片胖如圓月,翠如含露新葉,才沾手,清涼透,喜意升,沒來由地,感到厚實滿足。這股厚實,不是千言萬語打造的,更像撕開秋收的玉米穗,飽滿的晶黃榖粒,一顆顆,緊湊排列,渾然天成,不需要再有人,為這穗玉米添色。葉片忽然變形,向內收斂,葉緣微光,如一朵花、如一枚桃。後來男朦雙問妻子,怎知道要摘下葉片,女朦雙說,也許早就知道,也許被不死草觸動了,她忽然讀到老婦心聲。那聲音她並不陌生。在與丈夫相擁而死的瞬間,她聽到花的舞動。那個細碎的、乍寒的、充滿旋律的死亡。 吳可端走近女孩。女孩知道吳可端為何吃驚了。他不是訝異她的老。要是無法理解她的老,不會這時候才說出來。透過他的左眼右眼,透過他夠近的、曾與她廝磨說話的眼睛們,她看見決定為他守候的自己。跟旅店一樣嶄新神祕的自己。 吳可端踏前一步,舉起女孩的手,跟她說他是吳可端。他真的走進她的世界。 吳可端微笑地看著女孩,等著她說,屬於他們的第一句話。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