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德里 真怕死市集

中國時報【亞瑟蘭╱文】 「實在是沒法活了!賠錢也得賣了!求求妳!買去了吧!!」 印度德里「真怕死」(Janpath)市集裡,一個足趿塑膠夾腳拖鞋、身著紅艷艷碧森森黃澄澄的繽紛紗麗、雙腕掛滿噹啷噹啷響的手鐲、髮際中線抹過一道紅硃砂的印度女郎,膚色黝黑、法令紋深陷,嗓音低沉而沙啞地以劃破天際之姿的尖厲,拽住我的手臂,嘶著、嚎著;手中摟著她已經試圖向我兜售一整個下午的衣物。 那是一套桃粉色織面緹花手繡骨董新娘禮服,含上衣、圓裙以及披肩共三件的印度傳統套裝。 上衣是緞面絲質圓領公主袖;裙身是同塊面料扇形布剪裁接成的圓裙,以看似變形蟲但其實是芒果造型的圖騰為主軸,邊緣發展出各式纏繞枝枝葉葉的小花朵,立體多瓣,層層疊疊,飽滿豐富;金色繡線勾勒出來的圖騰輪廓內緣,則繡滿了密密麻麻的黃澄澄銅質絲線,每朵花蕊的中間,還綴以各色華麗假寶石做為花芯,整套禮服的重量,估計不下於五公斤;是典型印度宮廷風格的新娘禮服。 紗麗女郎窮追不捨 遠遠地,我就看到這套掛在圍牆藩籬外的桃金色禮服,目不轉睛地直走而去、近身把賞後,更是神經竄動,雞皮疙瘩全起,那令人屏息的手繡織工,幾乎可用「極品」形容。 「一萬八。」骨董禮服的女主人開價。 聽到這個令人咋舌的價格,我咂咂嘴,搖頭嘆息:「只能遠觀,不能褻玩呀。」 “How much? You speak.”多少?妳說呀。 這位身著俗艷紗麗的印度女郎要我還價。 一開始,我著實不願開口,只是搖頭、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 然而,紗麗女郎讀出我眼裡的閃爍,她起身緊隨,不斷地追問,要我開價。 雖然,異國當下的浪漫因子十分活躍,恨不得將那套骨董禮服立即搜為囊中之寶,但,敲著採購預算的腦子,還是理性地提醒自己:那不是妳的。 終於,我的眼神不再與印度女郎相迎,我再不看她的眼神,再不遲疑我的腳步,以肢體語言築起拒絕的厚牆。 並非買不起,而是不能買;我只是個小小零售店的小小採購商,並非收藏家呀。 見我不出聲,印度女郎並不放棄。 她開始攻勢猛烈地掣我手臂,亦步亦趨地追我腳步,幾乎不讓我前進地務必要我說出一個數字:“How much? You speak!”、“How much? You speak!” 我一逕地沉默不語,一逕地搖頭。 既不打算買人家東西,我就不隨意開口出價。 然而,她鍥而不捨,像是餓了多日的梟狼,好不容易等到獵物出現,沒有獵捕到手,絕不放棄。 時值印度日頭最熾、最毒的七月夏季,天氣燠悶,熱空氣淤滯不前,隨著紗麗女郎隱約蒸散著印度特殊體味的身軀不斷趨近,渾身的不舒服感,油然而生;她那追逼的氣勢,已經到達「糾纏」、「騷擾」、甚至「侵略」的地步了。 我終於失去耐性,決定壯士斷腕。 「兩千五百。」 我脫口而出的數字,低到連自己都覺得:「妳是來亂的」。 這下換眼前的紗麗女郎沉默了。 她總算放掉緊揪著我不放的手,停下腳步;但見,她雙眉緊蹙成一字墨黑,兩曈瞪視,兩腮將嘴唇彆成一把彎弓,嗔怒著眉目睨我。 然後,她以一副「去妳的」的決然,終於掉頭,轉身離去。 事情並非就這樣結束。 市集裡的家族事業 「真怕死」是個太迷人的市集了。 短短一條兩百公尺不到的人行道,櫛比鱗次,緊挨著近百個販賣各式手工織物的露天攤販,他們全部來自古吉拉特。 古吉拉特,位於印度西部,泰半土地都是沙漠,許是生存不易,因此,許多男人都年紀輕輕就到外地謀生。 為了討生活而雲遊四方的古吉拉特人,足跡遍佈整個印度,德里、孟買、加爾各答、果亞……幾乎所有印度大城,只要有熱鬧市集,就可以看到他們的蹤影;他們大多是父母帶孩子,兒子帶媳婦,兄弟帶兄弟,妯娌帶表親,一個帶一個地來到城市。 落腳在「真怕死」這個小到不能再小的路邊市集做生意的古吉拉特人也是,他們彼此都有姻親關係,儼然也是家族事業,謹守著一種外人未必能看出來的種姓制度。 印度女人原本就精擅於打扮自己,從頭到腳,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幾乎都有專屬配件、飾物;不同地區,由於不同氣候、不同環境、不同物產,女人取材大自然的美感元素,便有不同的發揮,進而產生不同特色。 古吉拉特女人最擅長的,便是利用沙漠的古老物件來裝扮自己;礦石、錢幣、鑄銅、鏡片、粗毛線、老布等等,只要稍具流浪格調的物件,幾乎都可以在古吉拉特女人身上披披掛掛的裝飾物件裡找到,於是,小小一條街的「真怕死」市集,簡直就是印度風、波西米亞風、吉普賽風……時尚元素的大本營。每一件都讓我目眩神迷,每一件我都愛不釋手,恨不能全部搬回台灣,宴饗喜歡印度民俗風的朋友們。 物價也有種姓制度 但是,印度的種姓制度,不只體現在家族、血統、人種之上,就連住居、交通、職業,乃至消費,也都呈現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物價階級。 同樣斤兩的一顆馬鈴薯,在凌亂的傳統市集裡可能要十盧比;在新興的摩登購物中心裡,則必須付出二十五盧比的代價;而在稍微偏遠一點的郊區鄉村裡,它可能只有兩盧比。 經常飛印度航線的華航機師朋友曾經如此形容自己處境:「每次我出去逛街,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張在路上飛的鈔票;當我們一群朋友一起出門時,他們看我們的眼神,就變成是看著一疊鈔票在空中飛了。」 因此,在「真怕死」這個國際觀光市集,化身為印度人眼中彷彿飄飛空中不撈白不撈的鈔票,如果沒有使出殺價本領,還真是很怕自己荷包被坑死。 一整個下午,我就在非專業地陪的印度女友──艾瑪的照看下,在「真怕死」市集裡東搜西括;我使出婆婆媽媽的殺價本事,拋開艾瑪對我那外國式優雅的既定印象,自以為殺價不眨眼、自以為買到的都是低於行情的滿意價,讓出身中產階級、殺價比我還客氣的艾瑪,看得目瞪口呆。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昏暗,我們都再無法辨認手中商品作工的精細度了,我才欲罷不能地準備滿載而歸。 行情價到底在哪 艾瑪與出租車司機很俐落地沿街將我的戰利品一件件點數並一袋袋搬到出租車上,我們就要離去。 那位早已被我拋到九霄雲外的紗麗女郎,卻突然以一種哭天搶地之姿摟著那套桃金色骨董新娘禮服,拖拖曳曳,再度箭步地逼了上來;她擋住我的車門,不讓入座。 我一時怔住,沒反應過來;一整個下午,她到底在哪個方向虎視眈眈瞅著我多久了? 「今天一筆生意都沒有,連一盧比的都沒賺到,妳拿去吧!妳拿去吧!」 「太貴了,我不買。太貴了。」 “Your price! Your price!” 妳的價格。妳的價格。她不斷重複地嚷著。 「兩千五?」 「Yes! Yes!實在是沒法活了!賠錢也得賣了!拜託妳!買去了吧!!」 被擋在後車門外的我,乍聽此言,還不及細思是怎樣的一個轉折,直接二話不說地掏出大鈔,遞給紗麗女郎,並銀貨兩訖地接下已經屬於我的骨董禮服;我速速坐入車內,囑咐司機快快離去,就怕這位很有戲的紗麗女郎臨時變卦反悔。 我們的車很快地駛入康諾特,揚長而去,艾瑪從頭到尾旁觀迅雷不及掩耳的這一切,整個返程只是怔怔地搖頭,直呼「困惑」。 十餘年過去,不管是印度德里本地人艾瑪,或是台北採購小商如我,我們都依舊困惑於:這「真怕死」市集的行情價,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