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殺了呂文生?

文/曾文誠
插畫/阮光民

「那裡真的是寒風刺骨!」呂文生用了一句最直接的話形容蘇州——他過去待了6年的地方——給他的印象。

對呂文生這樣長年居住在南台灣的人來說,可以想像得花多少時間去適應兩地間的溫差;另外要適應的,還有一個人在異鄉的孤寂。有人說「選擇孤獨就不怕寂寞」,愛交朋友的呂文生,從不曾想過孤獨,但他卻被迫選上寂寞這一條路,這一走就是近兩千個日子。

傳接像舞蹈家,態度像音樂大師

我一直是呂文生的球迷,時間甚至超過中職歷史。

看過《防守的藝術》這本小說嗎?書形容主人翁亨利的防守功夫是「接傳球像舞蹈家一樣流暢美妙,態度像正在練琴的音樂大師」,重要是作者形容主角的這幾句:「胸部瘦垮得不像話,身材頂多只有一兩錢重,不會擊出全壘打,只靠防守就可以有機會上場⋯⋯」當我讀到這些文字時,我心裡想:「這不就是呂文生嗎?」

他穿台電隊球服時,我坐在台北市立棒球場觀眾席上。

他穿統一隊戰袍時,我拿著紙筆面對著他。

他當教練時,我戴著麥克風在轉播席上。

對於呂文生,我太了解了。但唯獨只有「那件事」。

那件事,壓在我心頭很多年。

那天和呂文生訪談,他選擇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他說以前統一拿冠軍都在這裡慶功,但他沒有多著墨以前多風光,而是等著我發問,他知道我想問什麼:2012年2月15日那天,究竟怎麼回事?

如果只能選一天,在生命最難忘的日子,呂文生想都不用想,會把2月15日這一天挑出來。

當天檢方兵分兩路同步搜索呂文生住家及統一獅棒球隊,平靜的棒球生涯、平靜家庭生活,無端地掀起這麼大的風浪,是呂文生做夢也想不到。自認一生清清白白的他,什麼約談、搜索這些事離他太遠了,不可能碰得到,但它就是來了,而且,又急又快。

根據檢方約談時提供的資料及說法,認定呂文生犯罪事實是「提供他人先發投手、傷兵名單資料」。聽到此,呂文生有點傻眼,覺得如果這成罪名,那美國職棒總教練不都要抓去關?

先將話題跳開,談到美國大聯盟,呂文生可說如數家珍,不論是球隊或明星球員。最早——所謂「最早」是近30年前——他剛進職棒,認為棒球該懂的都懂了,畢竟打了20幾年的棒球,直到球隊請來了外籍教練引地信之,從引地的身上,讓他再發現棒球深奧,接著有機會看到美職時,才驚覺那是另一高層次的棒球。

所以有空他就打開電視看實況轉播,沒時間就請家人把美職比賽節目錄起來慢慢研究,「那時家裡影帶有這麼多,」呂文生一邊回憶、一邊把左右手往外伸得像喬丹海報那樣長。

長期看美職下來,呂文生最大心得是,美職總教練最成功之處是把對的人放在對的位置上,這顯然影響了他後來帶兵的風格,「很多人說我是無為而治,還有人笑我是西瓜(註:鄉民用語,暗指教練有跟沒有一樣,不如擺顆西瓜),其實他們錯了,我的作戰是有根㯫,相信對戰數字,還有相信每一位選手。」

呂文生這麼強調他的美式總教練哲學。最經典的例子當屬2008年亞洲職棒大賽,韓國飛龍對統一獅之戰,8局下半統一以6比4領先,無人出局一、二壘有跑者,打者輪到劉芙豪,這種可以追加保險分的機會,多數的教練會讓劉芙豪觸擊推進,但呂文生不是多數教練,他放給劉芙豪揮擊,結果一棒揮出左外野3分全壘打,劉芙豪在繞壘時,鏡頭帶到呂文生,他沒有太多激動表情,只是輕鬆咬著口香糖,好似一切都在他掌握中。

「因棒球而認識的人」就是「朋友」

拉回主題,呂文生向來認為賽前大家知道先發投手根本沒什麼,一如美國大聯盟,那幾年統一在他帶領下,是中華職棒常勝軍,他有自信,對手知道獅隊先發又如何?他還是能贏球,更何況把這些東西跟朋友說。

但顯然呂文生太一廂情願了。

像呂文生這樣,從少棒開始就是參加以奪冠軍為唯一目標的「職業級」棒球選手,在台灣是很特殊的族群。他們10歲接觸棒球,開始過著群體生活。群體生活指的是:一起做操、一起訓練受罰、一起吃飯睡覺,贏球一起笑,輸球一起哭。

10歲、15歲、18歲到成家前,他們都是這樣的生活,只有軍旅生涯才能和他們相比;所以能接觸的人,永遠是和他們差不多年紀,差不多知識水準,還有差不多思考模式的人。和一般人比起來,「朋友」這兩個字的定義,對他們而言相對窄得很多,在沒有網路的時代,朋友指的就是「因為棒球而認識的人」。

起訴書中提到的「黃男」,和呂文生就是這樣的關係。黃男、黃德銘,是呂文生當年在台電棒球隊比賽而結識,既然是老友,所以黃男問他先發投手,呂文生下意識也覺得,和「朋友」講有何關係?呂文生如此、呂文生的太太謝馥鈺也這麼想,但壞就壞在「黃男」的女友是組頭,而足以讓檢方認定有犯罪事實,得以起訴呂文生。

也真不能怪檢方抓到呂文生的「把柄」,該怪他太傻太天真嗎?想要知道先發投手,看報紙就好,為何得問總教練,足見不是太單純人物,但呂文生顯然少了這樣的嗅覺,傻傻的以為沒有什麼關係,就這樣成了約談的對象。

場下的「直覺」不及格

呂文生可以在極短時間內判斷場上敵我情勢,或僅靠直覺就能做出最正確的戰術決策, 但對「法」的敏感度卻是不及格的。在訪談過程中,談及此,呂文生一度還曾問我:「文誠,如果有人一樣問你先發,你也會說吧?」我?我會怎麼做?其實我的經驗是,別人問我比賽有的、沒的,我的作法是笑笑地回:「別讓我困擾好嗎!」

但呂文生世界中的朋友,棒球界還是第一的,這不僅是呂文生如此,記得時報鷹的簽賭案嗎?那些被約談的選手,事後那種「我只是聽學長話,怎麼會出事?」的表情令我難忘,也錯愕於他們對法律常識的薄弱。

這是我們過去對棒球選手,只論勝負封閉式的養成下的結果嗎?

呂文生夫婦錯估了提供賽前資料的嚴重性是事實,但他也對我說,令他最不滿的恐怕是檢方想要「辦大案」的態度。

在訪問呂文生的過程中,他回憶檢方對他說「上頭要辦這個案子」、「你不是總教練就什麼事都沒有?」依呂文生轉述,能否直接解釋,整個事件導因於想找個職棒總教練搞個大案子,以顯檢調系統有在辦大案的曝光度呢?答案恐怕只有檢方清楚。

畢竟檢方手中有的只是呂妻告知先發投手、傷兵名單的通訊紀錄,所以只好回過來,翻中職規章,引經據典地起訴呂文生犯了「背信罪」。但檢方可能不知道的一點是,只要起訴,不論經過什麼判斷及證據而做的決定,就代表呂文生將永遠被逐出台灣棒球界。

根據中華職棒領隊會議規定,中職不論球員或教練,一旦被起訴,就是永不錄用,即使事後法官判無罪,依然無法收回成命,例如那位叫陳峰民(註:2010年3月因涉職棒簽賭案被檢方起訴求刑1年半,隨即遭所屬La New熊隊開除;2011年03月被高等法院宣判無罪定讞,向中職提出歸隊申請遭拒,Lamigo桃猿隊還對其求償違約金300萬元)的捕手。

中職領隊會議之所以做這種唯一死刑的決議,沒有其他原因,是真的被簽賭案害慘了,也嚇慘了。從第一次放水案的驚恐,到之後次次的震憾,有球員收押,有球隊解散,整個聯盟差點不保,因此「防賭」成了這個聯盟維繫生存的最高指導原則。事實上,目前中職對防賭也著力甚深,和各地檢方密切合作,有任何風吹草動就早一步啟動防賭機制。

也在這種高防賭的唯一原則下,是全盤接受檢方的調查結果,不管檢方看到的草繩或草蛇,中職一律認定只要起訴就永不錄用。所以即使是呂文生承認因交友,自己誤判情勢,但也希望聯盟能給他一個解釋,一個「重播輔助判決」的機會,但得到的答案依然是「不!」是寧可錯殺也不輕放。

兒子說,「人世間很不公平」

中職做永不錄用的決定後,中華棒協也發表呂文生未來將不得在業餘球界擔任任何職務的聲明,也就是從此這位曾在古巴頭子卡斯楚面前揮出全壘打、5年內帶領統一獅隊拿下4次總冠軍的教練,未來的每一天,將在台灣找不到任何跟棒球有關的工作。

在中華職棒、中華棒協兩個單位惡鬥搶食棒球資源多年下,槍決呂文生是極難得的共識。

沒有工作事小,沒有了名聲,清白呢?

打從傳出呂文生被起訴約談那一刻起,似乎一切都開始失控了。當天大批媒體等著呂文生,大家搶新聞,這在民主自由的國家是常態,但接著下來,「爆料不分藍綠」卻完全失控。

為了搶收視率,呂文生到底有沒有收錢、打假球,或者誰是呂文生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有聳動的標題,只見是「職棒隊全淪陷」、「冠軍教頭涉賭」、「中職放水案再起」⋯⋯電視台新聞更是不停地以跑馬燈形式播放,加上社群媒體的發酵,「呂文生」三個字就等於「放水總教練」,直到今天還有人相信他打假球。

如果收視率搶不過、標題無法更驚人,那麼就加點料也無妨,反正台灣媒體玩爆料又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所以電子媒體說呂文生妻常和組頭逛百貨公司、接受名牌包,這種沒有憑據也全然不是事實的新聞,竟出現在有國家證照的新聞台中。

檢方搜索那天,呂文生家中只有兒子及同學,在驚嚇不已的兩人面前,檢方什麼也沒找到,沒有名牌包、大量現金及任何高價物品。再對照檢方查完他的戶頭,曾當面問呂文生那句:「你當那麼多年總教練怎麼還那麼窮?」

說她和組頭逛街收取名牌包,是呂妻謝馥鈺萬萬無法接受的。讓一輩子打棒球、愛棒球的老公,從此在台灣沒有球打,只得遠走中國,謝馥鈺無比自責,加上如此抹黑,誰能經得起這個打擊?事件後3年,謝馥鈺死於癌症,得年僅44歲。這麼年輕就離世,誰能說不是整個事件造成她的壓力,拖垮她的身體呢?

謝馥鈺走了,呂文生在台灣球界被封殺,一個人孤孤單地遠走蘇州,這輩子大概翻不了身,要命的是他直到現在還被莫名地和簽賭劃上等號。

究竟誰殺了呂文生?

是自己太傻太天真?是檢調見獵心喜?是中職斷尾求生?還是台灣嗜血的媒體?

抑或是老天的主意、就是命定?

呂文生的兒子呂思賢,這位20歲出頭就得提早面對家庭巨變的孩子,對整體事件,卻只有輕輕一句:「人世間很不公平!」

穿著5號球衣開球

去年(2018)9月,我受邀在統一獅主場開球,穿著5號球衣上投手丘,結束後現場媒體問我為什麼選這個號碼 ,我直接說:「因為呂文生總教練。」

我不確定在統一,「呂文生」三個字是不是某種程度的「禁忌」,但我還是覺得該做我值得做的事。

不是只有我這麼想,獅隊選手高建三、劉芙豪引退當天都不約而同感謝呂文生。而球界認識他的人,沒有一個人會相信他和賭有關係,不論認識他多久。

我和呂文生結交超過30年,從職棒開打之前到現在,要認識、認清一個人30年應該夠久了。兩件事記得特別清楚,早年明明是統一獅隊球員,卻常聽呂口邊常說上那麼一句:「如果不是兄弟的洪董(註:指創建中華職棒的推手、被稱為「職棒之父」的兄弟飯店董事長洪騰勝),我們這些打棒球的不知以後能幹嘛。」他是個懂感恩的人 ,他也是個「不亂來」的人。

有一年統一獅在台北比賽時,我去飯店串門子,在投手廖照鎔房間看到呂文生,我以為他也是來聊天的,結果廖說,呂文生不是來聊天的,是不敢回自己房間,因為有個花蓮女球迷賴在他房間不走。這種到嘴邊的肉不吃,成了那幾年隊友譏笑的對象,但呂文生還是呂文生,後來不論過了幾年,換了其他球隊與職務,少有人對他有負面的評語。

2012年檢調發動搜索,大家都驚呆了,「是哪裡弄錯?」是大家共同看法。但當時媒體沒有查證的標題、誤導的內容已對呂文生造成極大傷害,時至今日依然有不明究理的人稱他「黑人」、「小黑俠」。

過去6年來,我一直想寫出呂文生的故事,如今終於完成,種種往事在心裡倒帶、重現,也讓自己在人生結束前,少去一件憾事。

* 作者簡介 *

曾文誠(球評、作家)

第一個二十五年,努力學習。 第二個二十五年,努力工作。 第三個二十五年後,努力做自己。 愛棒球,出了十幾本和棒球有關的書。 愛咖啡,喜歡用不同的器材調煮,放在各種杯子內。 愛運動,先後完成全馬、鐵馬環島、橫渡日月潭、113公里超鐵賽。 愛畫畫,2017年出了第一本個人畫冊《曾文誠的私房畫》,希望生命的最後一天,依然在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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