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生命裝在貓的形狀裡面——專訪拼圖喵創辦人陳人祥

前言：從創立至今，就為重症貓、愛滋貓保留收容空間，到成立協會的拼圖喵中途之家，一路走來已經超過五年，雖然照顧著許多「很有故事」的流浪貓，但拼圖喵中途之家始終堅持不走悲情路線，期望能以正面積極的形象讓大眾對流浪動物改觀，在這幾年間，外號燒賣的創辦人陳人祥推出了許多亮眼的企劃，如使用貓咪糞便製作堆肥而滋養出的「貓便當菜」、「貓便當茶」等，讓貓咪能夠不再只是單純受人照顧，也有機會為了自己的生活出一份力、養活自己，而為什麼不走「傳統路線」讓人們看見動物的傷痛？讓我們跟隨燒賣以及眾貓咪的腳步，在拼圖喵中途之家一探究竟……

作者：郭栩佳 攝影：陳俐利

前腳輕輕朝前伸展，搭上裏葉色的窗檻，湊進了午後斜陽的光照裡；後腳緊接著蹬起，拉開了身軀的優美弧度。正面傾擺向我，於是我不期然撞進一片蔥綠的汪洋；一對圓滾滾的眼眸，神采奕然，虹膜揉入暖陽的金黃，映現閃閃的鶸色。我們相互以小心翼翼的眼神窺探打量彼此。牠的毛色大抵白素，除額前、鼻頭、背部、尾端雜夾黑紋，白的雪白，黑的墨黑，甚是漂亮。耳朵長長尖尖地挺立著，聆聽並警戒我的動作。我朝牠點頭示意，自己實非一名不速之客。

「你好！不好意思，久等了。」溫和的聲線佐以淺淺的笑容，是我對燒賣的第一印象。

燒賣（陳人祥）是拼圖喵中途之家暨生命平權推廣協會的創辦人，專職照顧約八十幾隻流浪貓，包括重症貓和愛滋貓。他打造此一友善空間使貓咪享有明亮、整潔、舒適的生活環境，也歡迎一般民眾和學齡孩童前來參訪、和貓咪互動，成為大眾和流浪動物議題之間接觸和溝通的橋樑；亦發想、推動貓便當菜計畫，期能建立一個永續的流浪動物問題處理系統。

正式採訪前，燒賣先帶領我們參觀拼圖喵的空間。這裡展示了和想像中的收容所不相似的樣貌，寬敞明朗，所行之處無不乾淨，沒有一絲異味；大面的落地窗屹立，採光良好，搭配牆壁漆上的柔和顏色，呈現溫煦甜美的氛圍。

經過一樓隔離區時，我注意到左上角的一隻貓咪不斷地哈氣，家中也有貓室友的我立刻明白過來那絕非一種善意的反應。

「牠是安安。」燒賣察覺我視線的停留所在，向我介紹道。原來，安安的凶悍源自牠罹患的罕見疾病：牠的口腔內部會反覆增生一肉芽組織，導致牠吃食不便，舌頭也無法發揮正常功用以清理自己。身體的不適自然連帶地影響了牠的心情。

針對安安的狀況，燒賣認為應該讓牠待在情緒能夠感到相對安穩的地方，並盡可能地舒緩牠口腔的病情，諸如定期前往醫院動手術切除息肉、利用放射線治療和類固醇作為緩解之用等等，除此之外，能夠給予安安的照顧方式還有「以食療的方法延遲那塊肉成長的速度、把食物切碎成牠方便進食的大小——我們跟醫院不一樣的地方在於醫院從科學的角度解決牠的病症；而我們是從生命尊嚴和生活品質的角度，讓安安在牠的有生之年可以覺得自己活得有尊嚴。」燒賣那份願竭其人事之力來幫助安安的心，像是夏日裡的涼爽樹蔭、荒地上的汩汩水流，或許安安生命中的溫熱傷痛因此得以稍轉為溫暖的熒光。

回顧燒賣照護病貓和中途浪貓的初衷，他直言：「其實我本來沒想過要做貓中途，不過我的個性和習慣是看見問題就會想辦法去解決。」他成為流浪動物中介的契機，始於朋友通報他有一隻寵物店內賣不掉、被視之為賠錢貨因而將被丟棄的貓咪。燒賣二話不說，疾如雷電地直衝去接那隻貓回家；於是牠開啟了燒賣從事貓中途（以送養或安寧為目的）的職涯。

2014年創立拼圖喵中途之家，迄今已逾五年，燒賣認為自己並非因為擁有過人的熱情或突出的情操，才致使這份做中介的熱忱得以延續，相反地，他曾經數度在精神上和實質上都非常想放棄：「很多時候，我深深地感到我已經無力再往前進了，但是我的夥伴凱特會提醒我，如果我不繼續的話，拼圖喵的貓咪們要何去何從？每次都是這句話讓我又撐下去。」

「我究竟有沒有熱情持續？一半一半。我讓自己處於一個要跌倒了的狀態，才能逼迫自己往前繼續下去。就像當兵時每天要跑三千公尺，我很弱、根本跑不完；班長教了我一個祕訣：你身體要向前傾、前傾、前傾到你要跌倒了，因為你不想讓自己跌倒，所以你就會再往前跨一步。做事情不要老想著終點，只要想辦法向前踏一步。」

燒賣秉持著如此的信念與態度，在流浪動物保護之路上穩健切實地邁步前行，然而路途道阻且長，一如長期關注動物與環境議題的東華大學華文系副教授黃宗潔所言：「若綜觀近二十年來台灣動物保護運動的脈絡，就可發現犬貓或許真的得到了最多的注意與重視，但牠們的處境以及社會意識的改變，其實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多。」

燒賣坦白，台灣社會的普遍價值觀使流浪動物保護者遭遇不少挫折，「在台灣人的觀念裡，流浪動物保護很常被當作一種愛心；而愛心的標準在於全然的奉獻，因此他們會質疑你怎麼可以領薪水？怎麼可以下班？或是我捐你十萬塊、你應該十萬塊都拿去買貓飼料啊、你怎麼可以兩萬塊拿去買貓飼料其他八萬塊拿去付人薪水？」對此，燒賣無奈地說：「實際上貓不會自己去吃飼料，所以當中有很多細緻的環節需要人力去執行。」

「為了符合大家的期待，大部分的動保人士都是在燃燒自己，而且拿不成比例的待遇在過日子，所以流浪動物保護就變成：在你投入之前，你就必須要非常確定——你要完全地犧牲你個人的人生。」燒賣一語道破這一導致流浪動物保護沒有辦法召集更多群眾加入的關鍵因素，「當大眾不理解、不重視，我們就很難期待這個議題能夠擁有更長遠或更顯著的成長。」

面對這般流浪動物保護的困境，燒賣並未停止希望，他的眼光始終落在朝霞的異彩、雨後的霓虹，「我們必須讓大眾看見流浪動物保護真的可以做到，他們就會願意支持，也會願意相信這個議題可以推進。」是以他讓拼圖喵扮演一個體驗的場域，開放民眾及學童預約參訪。「要讓這塊土地上的人們願意理性直面這個議題，我覺得需要先提供他們舒適感，也就是說，不要一開始就讓他們感到壓力大或反感，比如：味道好重、環境好恐怖等等，所以拼圖喵花很多時間跟資源去營造這個空間的舒適感，就是希望大家願意來這裡探訪，因為我覺得感受生命最好、也是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跟生命互動。」

「我們會跟來訪的人講每隻貓咪的故事、讓他們跟貓咪接觸，那麼他們就會知道這些生命是裝在貓的形狀裡面，除了這個以外，貓咪跟我們沒有不一樣。貓有感受、有回憶；有喜歡的事物、也有討厭的事物；牠不是一個玩具，更不像神奇寶貝：可以任意地把牠叫出來、要牠幹嘛就幹嘛，不想要牠幹嘛就把牠收起來——並不是這樣。」

此外，在組織的經營管理面，燒賣期望能夠達成拼圖喵收支平衡、自給自足、不仰賴捐款等目標，於是他左思右想，最後把腦筋動到貓糞上，籌劃了貓便當菜募資專案。他用研發近一年才完工的機器，混和貓糞、貓砂和特製酵素，產出安全無毒的有機貓糞肥（由於貓糞來源是每天新鮮烹調的鮮肉餐，貓砂則是採用台灣原創專利粗糠無毒木屑砂，因此這種貓糞肥也可視作一類天然環保的土壤改良資材），然後和小農合作種植貓便當米、貓便當蜀、貓便當茶，再將其販售所得全數投入拼圖喵的營運。

燒賣娓娓道來的語聲流瀉，偶爾間雜了我的問答。在採訪的過程中，有些貓咪視我們若無睹地來回走動，好不悠閒自適；有些貓咪會過來和燒賣撒嬌，或磨蹭或發出喵嗚的叫聲，他也會一一喊喚牠們的名字予以回應。我訝異燒賣對於每隻貓的熟稔，彷彿父母子女，嫡嫡親親，於是我或許不必意外，我在牠們的眼中亦望見了清澈無比、沒有朦朧的信任。

而那隻我最先瞧見、和我四目相接、慵懶斜倚在窗前的黑白貓，則不知何時已靜靜地睡著了。時空靜好。

我想起恩斯特．舒馬赫（Ernst Friedrich Schumacher）曾言：「我們必須去做自己相信是對的事情，當我們這麼做的時候，根本就不用浪費腦力或心神去煩惱這樣做到底有沒有可能成功。因為倘若我們不去做正確的事，我們所做的就是錯的；那麼我們就會淪為惡疾的一部分，而不是療癒的力量。」我們無法避免黑夜，卻可以創造光明；不論燒賣或你我，我們都能夠努力去成為那股療癒的正面力量，尊重所有生命的存在與價值，體認生命之間有如手足的情誼。

在同一個星球上，宛若一塊塊拼圖的人跟人、貓跟貓、貓跟人——我們都不完美，但是我們可以完整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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