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論壇》吳崑玉／台灣威權心態

民眾黨內鬨的新聞登上版面，但其實一點也不讓人意外，那是那種組織模式必然的結果，其背後正是威權時代「恩庇-侍從」體制的遺毒。

這不是柯P一個人的問題，而是許多60歲以上的老人們共同的障礙。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上位者就該是那個無所不能，不可挑戰的樣貌，組織就該是個金字塔型的千層派，一級壓一級的往上層疊。領導者樂見各個權臣互相爭寵，互相打小報告甚至放毒弄死對方，把後宮甄環傳搬到政府或政黨中天天上演，如此他才能獲得安全感。

各個派系或外圍團體，與領導親信間也有千絲萬縷的秘密連繫，以求最快拿到一些權威訊息或內部相片，讓外圍支持者覺得他很行，於是拉幫結派，靠攏追隨。團體或派系領導者由此產生「我才是真的親信」與「我是大老」的虛榮感。進而指點江山，點評幹部，左右人事，搶奪資源，甚至情緒勒索領導者。產生一種「假如我是真的」的幻想，覺得我才是真的黨主席，真的黨主席是被我們架著走的，我們沒領黨部的錢，所以我們比領薪水的黨工更高級，更有道德高度，「挾天子以令諸侯」並非歷史掌故，而是現在進行式。

這種政黨內的政治操作，根本不是新聞，而是各黨黨務的日常。新黨當年的義工團體就是這麼幹的，同一批人也轉去過國民黨、親民黨，柯粉、韓粉、張粉的運作模式簡直如出一轍，民進黨與綠營小黨一樣有同樣的問題。政黨領袖與幹部對這些外圍義工既愛又恨，聽他們的，自己就成了漢獻帝；不聽他們的，又怕流失支持者，弱化動員能量。

根本的問題不是怎麼安撫，而是領導者的統御模式。正因為一人獨斷的組織模式，參考的不外是帝國威權那套，強調向上忠誠與關係遠近，才使得領導者的親信得以把老闆「包起來」，讓他聽不到其他聲音，見不到親信不想讓他看到的人。如果親信之間鬥起來，與老闆接觸的「頻率」便具有決定性影響力。較親近的人，可以放話、打小報告、甚至以財務報表來左右老闆喜怒。在第一線忙到天昏地暗的人，那有時間去琢磨這些小事?於是將軍永遠鬥不過宰相，宰相鬥不過寵妃外戚，外戚又鬥不過太監，一條政治食物鏈就此成形。

在現代，被放話的記者取代了外戚，臉書和群組取代了邸報和朝議，成了輿論圍殺的利器。於是，一個經常漏出內部負面消息的組織，便已預示其內鬥的無邊無際，更顯示了其領導者已被弱化，不是被A綁架，就是被B架空，組織內總會有人放話叫其他人嘴巴閉緊點，老闆是假的，我說的才算數。

一切的根源，仍是那個「向上看齊」的「恩庇-侍從」體制。當一個組織的人事安排，全都來自於領導者或上級的恩賞，幹部成員自得報以絕對服從，甚至睜眼說瞎話的幫主子辯護。堅持理性說真話者會被視為不夠忠誠，打槍抗拒者視為不識時務，甚至是自己經營自己的叛徒，戰功赫赫者則被質疑功高震主，監控同僚的金牌小密探則贏得主子信任，不次拔擢，晉為權臣，最後結果自是組織文化變成內鬥內行，因為外鬥在行的老鷹都被殺光了。

可怕的是，民眾黨的案例並非孤例，各個政黨，甚至公司、社團中仍可見其殘留餘毒。台灣已經解嚴三十年，但黨國時代遺留的威權心態並未根除，甚至還是政治老人們唯一能仿效與理解的統治模式，是代代傳承「政治本來就該這麼搞才有意思」的理所當然，使得二、三十歲年輕人，卻有著六、七十歲的老靈魂，使得組織內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蕩然無存。而一個缺乏內部信任的組織，如何能通力合作成為一個有戰鬥力的團隊?其結果自然是快速內耗，直至衰亡，一切理想、榮耀、權位、利益，瞬間化為塵土。

台灣真正的危機便在於此，連一個政黨，都能經營到自己人比敵人還可怕，還能有什麼擴張能力?一個國家，整天要跟敵人(對岸)好好談，卻不能跟同一塊土地上的不同政黨好好談，還能有什麼戰力?我們不要笑別人整天內鬥，多問問自家是不是也是這個德性?不要笑別人家有抓耙仔，問問自己家有多少人樂於運用抓耙仔?或主動去當抓耙仔?不要成天痛罵黨國威權，看看自己家的統治模式，有多少參考著威權體制，一樣的靠「恩庇-侍從」界定誰是「自己人」?然後評價雙標，言語反覆，敵人就打，自己人就護，沒有個公定標準?

從政黨到國家，一個組織，重點是其設定合理目標，與其完成任務的能力，而不能鼓勵為自己謀取最大利益的行為。領導者的主要工作，也不是跟幹部成員斤斤計較名聲、榮譽、或利益，而是去蕪存菁，設定方向與目標，領導眾人前進。那種沒有安全感，成天聽小話，喜愛小雞一路乖乖跟著母雞的領導者，終其一生，也不過就是隻母雞而已，燉湯尚可，成就事業則遙不可及。

至於那些自栩親信的外圍團體，不過是讚頌「星宿老仙，法力無邊」的星宿派徒眾而已，沒有這個投射目標，他們馬上會去找下一個靠攏，不必太過在意。一個現代政治領導者，必須揮別威權心態，重建信任與合作，爭取最大多數人的支持才能成功，如果連一個小小的政黨內部都擺不平，又怎麼能相信你能擺平這個多元的社會?

民眾黨的案例只是冰山一角，台灣社會在揮別威權的道路上，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而這個起步，就在我們自己清除內心的威權心態。跟周處除三害一樣，一切的長久改變，都需要從自身做起，而非外界的殺伐。

●作者：吳崑玉／專欄作家、前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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