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劉金水

劉金水

一本塵封的舊書。

拂去書面塵埃,露出《說文解字》四字。是他在我讀三年級的時候送的。我捧在手上,記憶的碎片像浪花似的在腦海裏隨波泛起……

離我家百米遠的林家大院裏,有棵古老的桂花樹。中秋前後桂花盛開的時候,我和同伴會溜進去,想折枝桂花香香。要是樹旁小房子裏那個叫遙路癡老人在的話就甭想了。這個遙路癡六十多歲,高個子,身板挺直,穿著件打補丁卻又整潔的舊軍裝,花白稀疏的長頭髮總是梳得那樣的舒服熨帖,一絲不苟。他有個習慣,晴天清晨就會將被單等晾在桂花樹上,再對著太陽用根小草癢自己的鼻孔,把個噴嚏打得山響,然後旁若無人地甩開腳步,踏著軍人出操的口令,在桂花樹底下有模有樣地走上幾個來回,完了挑上一對大花瓶到豐溪河去灌飲用水。臨走還忘不了來句“少壯不努力,老壯徒傷悲,讀書去”,把我們“請出”大院。

他是林家長房公子,遙路癡是他自詡的名字,令人費解。他為人固執刻板,沉默寡言。年輕時家道殷實,得以外出求學。他飽讀詩書,思想潮流。抗戰爆發時,投筆從戎,並以優異的成績考入黃埔軍校……抗戰勝利後,他懷念故鄉,厭倦了打打殺殺的日子,便想方設法退伍回來,在洋口觀音閣公立學校擔任校長直到學校解散。自此,他只能用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替人書寫信件文書,靠些許潤筆來維持清貧的生活。他的字顏筋柳骨力透紙背,很受大眾歡迎;潤筆明碼標價,從不多要分毫,也不許少給半文。他酷愛讀書,尤其非常愛惜字、紙,凡是見到散落的字紙破報,都一一撿起,粘泥帶土的便用清水洗淨晾乾,同時還喃喃自語地說些晦澀難懂的“暴殄天物”“罪孽深重”之類的話。一次,我們小夥伴在玩紙疊的四角板時,他匆匆趕過來,一邊指責,一也伸手來搶。幾個同伴被嚇得喊爹叫娘地四處逃竄。一個孩子的家長前來理論,他仍然振振有詞,愛惜字紙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還義正詞嚴地指責家長“教子無方,枉為人表”,結果被人“回敬”得鼻青臉腫地找不著北。即便如此,他仍然倔強地挺直腰板,梳理著淩亂的頭髮,整整衣服,理直氣壯地“之乎者也”一通。見他如此執著,我盤算著如果用四角板跟他換枝桂花應該沒有問題。於是,隨後便將手上一些四角板給了他。他激動壞了,一股勁地叨念:“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接著又不厭其煩地講些愛惜字紙的道理,還賞了個水果糖以示鼓勵。我指了指桂花樹,他爽快得很,“隨時可以來樹下聞聞,早上更加香馥呢。”

不管何時何地,遙路癡只要看到紙上有喜歡的文章,便旁若無人、抑揚頓挫地放聲朗誦起來,有時還手舞足蹈,亢奮無比,讓莫名其妙的路人唯恐躲避不及,對此他只付之一笑,仍然我行我素,樂此不疲。他把撿來的字紙分門別類整理成捆,像寶貝似的往小房間裏塞。那年頭,廢紙唯一的用途只有石匠把它製成紙筋拌石灰粉刷刷牆壁。這麼多存貨多少可變些錢來改善一下生活,曾經就有人找上門求購,他不但沒答應,還給來人講了一通愛文惜紙的大道理一一“大丈夫豈可舍義而求利乎?”

小房間裏的字紙越來越多了。一個明月高懸的夜裏,他將一捆捆字紙搬到桂花樹下,口中念念有詞地點火焚燒。火光下,他兀自抬起頭來,目送著徐徐升騰飄飛的紙灰,態度虔誠而肅穆。跳躍的火光在林家老屋的牆面上勾勒出他的高大身影。

一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樣,又挑著對大花瓶去豐溪河取水,好久沒見回來。快中午時,只見他躺在平板車上,一只小腿上打著石膏被人拉了回來,不用說,十有八九是挑水時摔骨折了。

他躺在床上,鄰居送來杯熱水讓他服藥。他端起水杯聞了聞,說聲“井水”,便搖頭放下。他認為井水被眾多上上下下吊桶給污染了,唯有河水乾淨,否則,寧缺毋濫不肯將就。

我經常給他送紙紮四角板,有時也幫他提桶河水,一來二去的,他竟然與我這個小毛孩交上朋友。相處多了,話也就多了。他發起的話題,向來離不開倉頡造字、蔡倫造紙,以及五千年故國文明之內容。他認為,文字和紙張是先聖們的恩賜,所以,“愛惜字、紙義不容辭”。至此,我逐漸明白他會如此熱忱酷愛文化,以至於達到這種癡迷程度的理由所在。

一個多月下來,他腿傷好了,可人虛弱多了,背也駝了,一米八高的身材也矮了不少。

中秋節那天晚上,我省下個月餅給他送去。開始他不肯收,見我執意得不行,他才說:“月餅我收了,教你練書法,如何?”我既高興又為難,“好是好,不過這學費……”他擺擺手,“免了免了。弘揚國粹,匹夫有責。孺子好學,夫複何求?不亦樂乎!不亦樂乎!”

周日,我到他的斗室練書法。牆上一個鬥大的“癡”字映入我的眼簾,我好奇:“這癡字是昨意思?”他坦然地說:“此乃癡心不改、如癡如醉之癡也。”

我仍似懂非懂。

開始,他從橫、撇、豎、捺教我練習基本筆法。還告誡我,做人就要像寫的字那樣,一橫一豎,端端正正,光明磊落,他還說:“字是人的長衫,見字如見人。”我納悶了,這字與人與衫有咋關係呢?

說起衫,他倒有一身長衫,很長,衫的下擺幾乎要罩住雙腳,在街上擺字攤時他會穿上,樣子很斯文。奇怪的是,後來他的長衫越穿越短,百衲衣似的漸漸縮到膝蓋上去了。有次我看見他正剪下長衫的下擺去縫補肩背的破洞時,才明白個中的緣由。

他從來不向人提及自己的過去,平時也寡言少語,然而談起漢文化時,卻一反常態,引經據典能說會道。若有人向他請教文理知識,無論老幼生熟,他都會熱情地耐心作答。一天他在街上擺寫字攤,對門箍桶店老闆喊道:“遙路癡,來教我寫個字。”他馬上拐了過去一一原來有個顧客買了個飯甑要發票,老闆甑字不會寫。他要過紙筆,端端正正寫了個“甑”字,接著滔滔不絕起來了,“甑字,拼音zèng,形聲字,炊具;底部有許多氣孔,鬲上蒸飯……為何木頭製作的飯甑偏旁會是瓦字呢?因為聖人倉頡造字之時,蒸食物的甑還是用泥巴燒成的陶製品。你記住了嗎?”早已在邊上幹活的店老闆不耐煩地說:“記住啰!我只會用木頭箍飯甑,別人用咋材料做飯甑關我什麼事?迂腐子。”

自從他摔跤半年以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初冬的一個晚上,我去他斗室練毛筆字。他躺在床上,顫顫巍巍地遞給我一本書,虛弱地說:“這本文言文的《說文解字》字典,是跟隨我多年的‘夥伴’,一本學習國語很好的工具書,也是我唯一值錢的東西。它與你有緣,對你學習有用處。你要認真把毛筆字寫好,堂堂正正做人。還有,千萬要愛惜字紙,這些都是我大中華的國粹啊,要記住啊。我累了……”他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我雙手托著這份沉甸甸的禮物,黯然退出斗室。抬頭,漆黑的夜空中沒有一點星光,唯有桂花樹頂上傳來令人戰慄的寒風呼嘯聲,我眼睛迷糊了。

一九五七年冬天的一個清晨,林家大院裏一串稀疏零落的鞭炮聲過後,四個壯漢輕鬆地抬出副薄棺,棺前無引魂幡,棺後無哭嚎聲,薄棺幾乎是無聲無息地穿街過市而去。“遙路癡走了。”有人吱了一聲,口氣極其隨意,沒有驚訝,沒有惋惜,更沒有三五成群的感歎議論,就像是風中一片黃葉無聲地從人們面前飄落,既不妨礙他人為名熙熙而來,也不影響他人為利攘攘而去,林家大院桂花樹來年的照樣芬芳盛開。

我木然地翻開字典,一紙奇麗超絕的毛筆字再次映入眼簾:

“吾跨過千山萬水,嘗過酸甜苦辣;吾飽受寂寞空虛,歷盡孤獨悲傷;吾彷徨徘徊,矇頭轉向;吾聲嘶力竭,疲憊不堪……然而,吾仍沉迷於民族瑰寶之絢麗,得益於中華文化之薰陶,故吾習慣於迷茫而談定,適應於孤獨而從容。國父孫中山先生堅信:‘我心信其可行,則移山填海之難,終有成功之日……’吾篤信中華文化必將繼往開來,發揚光大!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餘癡心不改,死而後已。遙路癡 共勉。”

我緩緩翻開字典,與其說這是一本簡練古奧晦澀費解的古籍文獻,不如說是它主人執著孤僻命運坎坷的生平寫照。睹物思人,感慨無限。

豐溪河邊,一縷青煙過後,我將紙灰送入滔滔河水之中。洶湧向前的河水帶著它,直奔浩瀚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