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學習】對「推理」有興趣可以如何發展?

作者:宋杰/杰論日本

身為一個讀過、寫過、愛過一些推理小說的人,回家時察看陽台有沒有鄰居的屍體,已經成了開門後的本能反應──也許這聽起來有如玩笑,但玩笑往往帶有幾分真心。

別誤會,我從未以犯罪或寫作推理小說為業,倒是因為曾入圍並拿過相關的文學獎項,了解到描述殺人如何不被發現原來會受到表揚,因此在一個極小的圈子裡、極少數的人們心中,我會被當作「在寫推理小說的人」。

啟蒙:走進推理小說的大門

跟許多同世代的人一樣,我對「推理」這個概念最早的印象,來自現在早已家喻戶曉的漫畫《名偵探柯南》。當時的我又愛又怕,倒不一定是害怕命案中恐怖的屍體,而是看一個小學生知道幾百種釣魚線的綁法、隨口講出「紅茶裡的單寧酸可以緩和蛇毒」、在幾秒內算出跑車飛越兩棟大樓所需的時速(就不提他也親自開車飛過去了),讓當時同為小學生的我感覺自己簡直一無所知。

然而,就算我逐漸長大,年紀已超過柯南而直逼工藤新一之際,仍不覺得自己與推理有何特殊因緣。直到後來讀的推理小說愈來愈多,回過頭看才發現,《名偵探柯南》裡兇手使用的許多「詭計」(trick),其實都源自推理文學史上的經典名作,在核心讀者的圈子內早已是歷史悠久且人盡皆知,只是漫畫家青山剛昌以高明的改編手法加以轉化而已。但光是讓「密室」跟「不在場證明」變得連小孩都琅琅上口的詞語,就能體會這部漫畫對推理文類的普及性多麼功不可沒。

還記得我讀高中時,班上成績最好的高材生同學不愛說話,下課總是專心讀著自己帶來的書,甚至很少離開他那張椅子。某次我湊過去問他在看什麼,沉默寡言的他只把封面翻給我看。

雖然當時我並不知道東野圭吾是誰,甚至不太確定什麼是推理小說,但好奇之下也去買了那部叫《白夜行》的書。後來在學校附近的一間茶館裡,我讀完那本書的最後一行,闔上書頁後感到全身血液奔流。那股衝擊內心深處的餘波,推開了往後我閱讀日系推理小說的大門。

環境:推理小說在台灣市場的變化

前面我雖然形容推理迷是「一個極小的圈子裡極少數的人們」,但近年觀察到的許多現象,讓我漸漸感覺未必如此。

在日本的出版界,推理小說長年以來都是最受歡迎的文類,與歷史小說共同撐起大眾文學的市場;台灣雖然不像日本那麼誇張,但推理小說也日漸成為書店排行榜的常客,從早年的「票房毒藥」慢慢變為「暢銷保證」,與 20 年前有很大的區別。

在我念大學以前的台灣書市,一年有 30 本新出版的推理小說就很感激了,現在一個月都不只這個數量。甚至早年以偶像劇、愛情喜劇見長的台劇,晚近也湧現了《天黑請閉眼》、《華燈初上》、《誰是被害者》、《滴水的推理書屋》、《模仿犯》、《八尺門的辯護人》等以推理為賣點的作品。僅管是否符合推理迷的鑑賞美學見仁見智,卻總是各自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風潮。

推理小說家李柏青曾在演講中指出,以「改編為影視作品」的角度來看,推理是最便宜的類型文學。例如《華燈初上》原先並不打算加入推理元素,之後反而藉此吸引到大量本來不會看這類型劇集的觀眾,這是因為推理元素能製造出一種「史詩感」,讀者或觀眾很容易為了知道結局而看到最後。

提筆:台大推理小說研究社的影響

升上大學後,我除了在爵士樂社團吹吹薩克斯風調劑身心外,也在好奇心驅使之下,加入了久仰盛名的台大推理小說研究社。

推理畢竟是小眾興趣,我在這終於初次結識了可以大聊話題的同好,彼此交流圈內的最新資訊,有時還能得到影響一生的意外收穫──例如當時新譯版《花葬》引起搶購風潮,幾乎到了人手一本的境地,我本不以為意,跟風試讀之後才發現竟是超越時代的經典,作者連城三紀彥從此也成為我最喜歡的作家。

當時,幾個已出版著作的社團學長姊經常回來與我們互動,提供他們在創作與評論界的經驗。我也曾經為了主講社課,讀了十來本「謀殺天后」阿嘉莎克莉絲蒂的小說,儘管我可能是當場讀得最少的人。

後來大家愈讀愈多,有些人產生更多自信,覺得「這種東西我也能寫」,於是我們閱讀彼此青澀的作品,交換觀點並欣賞優點。還記得,我曾經深陷某個凶器的盲點而不自知,與我同期的社員讀完後竟輕聲吐槽:「腳踏車撞死人實在太扯了」。在社團裡,偶爾會被讚美、經常會被嘲笑,但無論同儕給的評價如何,我總是深受激勵。因為有人看而產生寫的動力,而只要持續寫下去,寫出好東西的機會就愈高。

我當上社長後,與政大的社團合作弄了本推理雜誌,刊載社員們的心血結晶。至今仍難忘從影印店搬回一百多本書的紙箱時,那份在手上與心上的重量。

昇華:走向推理小說首獎的那 6 年

當時身邊有寫作企圖心的人,自然會瞄準歷史悠久的「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它與「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是台灣推理圈的二大獎項,每年入圍決選輪的作品都會被出版成書。出身香港的國際暢銷作家陳浩基、作品被改編為 Netflix 影集《誰是被害者》的小說家天地無限,都曾是這個獎項的首獎得主。

自從知道有「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這個獎項以來,投稿成了我每年年底的例行公事。但我不像一些一投稿馬上得獎的天才,剛開始往往以失望告終,但每次都感覺自己懂了些什麼。

我想,推理小說與一般文學最大的不同,在於它注重結尾的驚訝感,甚至往往影響一部作品的成敗。而是否能讓讀者感到驚訝這件事,往往要靠優良的「伏線回收」才能做到。我很認同日本推理小說家米澤穗信的一段話:「坊間容易把推理小說當成猜兇手的小說,但對於常讀這種類型作品的讀者來說,完全不是。不管誰是兇手,他們都不會驚訝,所以寫猜兇手類型的作品時,要營造出意外性相當困難。」

線索若太明顯,容易被猜到;如果太隱晦,又難以被讀者察覺。作品曾被改編為動畫《Another》的另一位推理名家綾辻行人則認為,「伏線不要藏得太深,比起騙過 10 個人裡的 9 個人;大概會被 3 個人識破的寫法,才能為剩下的 7 個人帶來強烈的衝擊」。而我也是在投稿屢屢失敗的磨礪之下,才稍微掌握到一點平衡。後來我甚至感覺到,與可以邊想邊寫、著重風格與筆法的純文學不同,推理小說在寫好大綱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完成了,後面要做的不過就是填上細節而已。

之後我雖然進了研究所,養成的寫作習慣也沒有斷掉。投稿作品在第五年終於進入決選,與當年的其他 3 篇作品一同出版成書,還在北中南各地舉辦了新書分享及簽書活動;第六年的頒獎典禮上,當唸出首獎得主是我的名字時,我腦中只想到小學生讀 6 年都已經畢業,我也終於可以從這個獎畢業了。

有些寂寞,有些悵然若失,但更多的是幾經周折而終得肯定的感動。上台時我平靜地說:「我在台下鼓掌 5 年了,謝謝大家在這一天為我鼓掌。」

推理是為了快樂,不是用來困擾自己的

後來我因為首獎身分,偶爾會得到相關的工作機會,例如受邀擔任文學獎或排行榜的評審、書本推薦人、講座嘉賓、推理活動主持人。我也在網路媒體撰寫與未破懸案有關的犯罪實錄,還有平台買下我過去的作品刊登。

偶爾收到讀者的網路留言或手寫來信表達對作品的欣賞,是我最感溫馨的事。至於後來受出版社邀請,與一眾推理作家出一本同台競技的合集,裡面甚至包括我「從小讀到大」、尊敬到奉為偶像的前輩,則是我始料未及但夢寐以求的緣分。

雖然寫作令我開心,但對於志不在此的人來說,不寫小說、不創作、不投稿、不寫評論也沒關係,享受推理、樂在其中最重要,畢竟不是每個喜歡足球的人都要當足球選手。

以台灣為基地的華語推理圈如今能稱得上稍具規模,就是因為一群有夢想的同好持續 20、30 年專注在這麼一件事情上,我對他們的熱忱只有無比的感激。

推理是為了快樂,不是用來困擾自己的,所以我看推理小說時,幾乎從來沒在跟著推理,就是瞇著眼睛無腦看下去而已。這跟人生某些事也很類似,知道後反而就不會去做了。有時候無知才是最強的。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對「推理」有興趣可以如何發展?──一名台灣推理小說創作者的真心話》,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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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宋杰,推理小說家與評論家,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擁有臺大理學學士及法學碩士學位,曾為東京工業大學「青年科學家交換計劃」臺大校級代表、日本JASSO獎學金及亞太智財基金會論文獎學金得主。曾任《泛科學》採訪編輯、飯店行李員,服務於鼎漢工程、博仲法律事務所、安侯法律事務所(KPMG)、台灣經濟研究院。從事法律工作數年後,現於日本大阪大學攻讀智慧財產法博士前期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