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評論】幾乎每一個女性,都曾遭遇性騷擾

作者:陳怡潔/在倫敦醒來

最近臺灣藝文、網路與政治圈的性騷擾事件連番被揭發,一陣狂暴而憤怒的 #MeToo 風潮席捲而來,也終於迫使大眾注意並且正視這個臺灣社會長久以來一直被忽略、被隱忍、被壓抑、被羞辱、被嘲笑,最終被「搓掉」的議題。

臺灣 #MeToo 加害人「看似道歉,實則脫罪」之詞

這些性騷擾事件被揭發的過程大多相似:受害人提出控訴,鉅細靡遺地描述事發的時間地點與經過,甚至提出白紙黑字的證據;加害人眼見無可否認,為求減低對自身的傷害,只好塑造「勇於」道歉的形象。

然而道歉的內容可想而知,千遍一律的都是「事發已久導致記憶模糊/酒後判斷失當意外越界/以為對方也有意願/友好肢體動作造成誤會」等,這些看似道歉,實則脫罪之詞,背後真實的訊息不外乎「事情發生那麼久誰記得?(當然也有可能下手對象哪麼多,過了這麼久我哪記得妳?)/酒後亂性情有可原,下手的是酒精不是我/是妳誤導我,害我以為妳也想要/不小心碰到妳是無心之過,幹嘛小題大作?」看了讓人覺得他們不只吃相醜陋,行為惡劣,連道歉都毫無誠意,千錯萬錯都不是他們的錯!

更可怕的是,在大部分人譴責加害人的同時,也有一部分人「照例」檢討受害人, 這些人的惡意嘲諷與厭女心態,雖然對於在父權社會中成長的女性們不是什麼新鮮事,仍然讓我感到噁心與憤怒。從我母親成長的年代、我成長的年代,到我成為母親的年代,世界改變了這麼多,人民的知識水準進步了這麼多,女權與人權發展了這麼多,為什麼這樣的思維仍然存在?為什麼兩性的不平等待遇仍然被允許,甚至被鼓勵?為什麼這些人寧願指責受害人,而非制裁加害人?是不是只要能夠證明受害人行為不端或別有居心,所有的惡意侵犯就可以被合理化,甚至一筆勾銷?

性騷擾,甚至更過分的性侵害,很不幸的幾乎是每個女性多少都經歷過的可怕經驗,如果有人說她沒有遇過,那很有可能是她沒有意識到「這就是性騷擾」。當然性騷擾與性侵害經驗不限性別,但本文將聚焦討論女性經驗。

《換日線》兩年前刊登的這篇文章〈我也曾被性騷擾:建議有相同經驗的朋友,一定要找信任的人說出來〉是作者被性騷擾後的心路歷程,讀來令人難過,但也欣慰她終於走出陰影。性騷擾的發生,經常都是在無預警的、當事人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當下反應不過來,或是限於當下情境無法及時反抗,事後只能困惑又羞辱地歸咎於自己讓人有機可乘,甚至無奈接受「這就是身為女性的宿命」。

社會告誡年輕女性「小心」,卻沒處理問題

我最早的性騷擾經驗發生在國中時期。學校位於還很空曠、前身是兵工廠的信義計畫區,老師在課堂上說我們是臺北市的「地王」,我卻只看到一片荒涼。剛入學時,我就聽說學校附近有暴露狂出沒,但是從沒看到或聽說學校有任何應對措施。

國一某天下午,我和同學走過學校旁的公園,遠遠看見一個男人用不自然的姿勢僵直地站在人行道旁,走近一些我才赫然發現,他的褲擋大開,某個奇怪形狀的東西掛在外面,正是傳說中的暴露狂。我和同學嚇得拔腿就跑,事後我們沒有跟父母提起,也不敢向學校反應,因為我們覺得遇到暴露狂這件事可能是我們的錯,因為太晚離開學校、沒有跟一群同學一起走,總之當時大人的告誡只是警告我們小心,而不是積極處理問題的根源。

然而這不是單一事件,國二又遇到了一次,雖然害怕,但是我故作鎮定,假裝沒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暴露狂,和他希望我看到的東西(因為聽說女生沒有看到而尖叫,他們會很失望)。第三次是國三時,一個男人(不知是否為同一人)坐在人行道旁的車裡,車門敞開,下半身 free range,等著路過的國中生。這一次,我已經不覺得害怕,而是覺得很可笑──這個人到底能從這樣的行為得到什麼樂趣?如果只能從少女(或更廣義的「女性」)的恐懼中得到滿足,那他的人生有多失敗?我一邊這樣想,一邊勇敢地往前走,頭也不回。

但是生活中的性騷擾,並沒有從此停止。

大學時期,我坐火車通勤,每天臺北、中壢兩頭跑。某天傍晚,我坐在北上火車靠窗的位置,一個穿著西裝、大約 30 歲左右的上班族,拿著報紙在靠走道的位置坐下。不久後,我讀著手中的書,突然感覺到身邊奇怪的律動和聲音,眼角斜瞄過去,他左手拿報紙做掩護,右手正在褲檔裡不停摩挲。我立刻起身,男人措手不及(因為兩隻手都很忙),緊張地停止報紙下的動作,非常錯愕地讓我從他前面走出去,大概是他沒有預料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而且面無懼色。

後來想起來,我其實應該報警,同時大聲讓車裡的乘客知道這個人在做什麼噁心的事,以免他食髓知味,繼續騷擾其他女性,但是我只是換到了離他很遠的座位,眼不見為淨。因為年輕的我不知道,除了逃,自己還能做什麼。年輕女孩總被告誡外界的險惡,被要求遠離危險和誘惑,但是沒有人告訴她們,這些險惡、危險和誘惑,既不是她們造成的,也不該是生活的常態──她們是可以大聲說不,站起來反抗的。

英國留學生宿舍裡,至今忘不掉的那張臉

剛來倫敦唸書的時候,我住在一間國際研究生宿舍裡,門口有門房(concierge)24 小時值班,收信收包裹維修等等雜項事件都要跟門房接洽,出門時也可以向旅館那樣把鑰匙留在櫃臺後的格子裡,回來再拿。因為這樣,大部分學生都跟幾個輪班的門房混得很熟,早晚打招呼聊天是尋常的友善表現。

某天我和朋友去跑趴,深夜才一個人回到宿舍,我從常值晚班的門房手中接過鑰匙,他突然問我為什麼不走離我房間比較近的樓梯,我的房間就在門房室的樓上,平常走的樓梯已經很近,我回答我不知道還有更近的樓梯。這個年約 50 歲、看似好好先生的門房露出笑容,示意我走進門房室旁的走道,走道盡頭果然還有一個樓梯間,但卻是位在我房間走廊的另一頭,我心想這並沒有比較近,禮貌的謝過帶路的門房,準備上樓。此時門房的笑容由友善轉為淫穢,他指指自己的嘴,要我給他一個吻作為答謝。我對這樣的轉變驚嚇不已,勉強擠出 “ Sorry, I can’t. “,立即轉身衝回房間,非常害怕他會跟上來,整晚都睡不安穩。

事發之後,我想或許是我常常穿著性感的衣服和宿舍朋友去 Pub 和 Party、常常和不同男性友人同進同出(在大廳遇到了一起出門、回宿舍路上碰到一起走回去)、常常笑著和門房聊天,才會讓他誤會我是個男女關係開放,是誰都可以吃豆腐的對象。我不知道能不能舉報,畢竟樓梯間沒有監視器,我沒有證據可以做出有力的指控,萬一他矢口否認,我不但會把事情鬧大,也可能置自己於險境,於是我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每天從那個令人作嘔的人手中接過鑰匙和信件。

幾個星期後,我和在宿舍當學生會長的希臘朋友聊天,把這件事當笑談對她說。朋友聽完臉色大變,收起原來聊八卦的語調,嚴肅而激動的説:「妳應該要舉報他!這樣的行為完全不可容忍!」

「可是他其實沒有碰到我,只是那樣說而已。」我試著淡化發生的事。
「幸好他沒有碰妳!但是他連這樣的話都不應該説,這已經是性騷擾了!」

在她的要求下,我把事發經過寫下來,她幫我轉給宿舍的行政人員,指控門房性騷擾。不久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這個人。當年的我不敢問希臘朋友,宿舍怎麼處理這個事件、我的指控是不是讓這個人丟了工作,我沒有勇氣,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忘記那張猥瑣的臉,和他嘟起嘴的樣子。但是事隔十幾年,那張臉還是清楚的在記憶中,像個醜陋而可恨的疤痕。

以上這些,不過是我被性騷擾的眾多案例當中的幾個。

臺灣 #MeToo 才剛開始,但局勢已和過去不同

人生歷練教了我是非,成為母親給了我勇氣,後來我終於知道那些強加在我身上的騷擾,和我穿的衣服、我的社交活動、我的人際關係、我的笑容言談⋯⋯等等都無關,那些騷擾女性的男人,只不過把我們看成行走的乳房屁股和陰道,穿著什麼都不重要,在他們的慾望裡,我們沒有個性、沒有思想、沒有感受也沒有說不的權力。

這必須停止。我們不該再忍受那些輕挑、剝削、意淫的眼神與言語,與有意(卻偽裝成無意)的肢體騷擾,還有男性至上主義中,對於女性的壓制與羞辱,要我們承受,要我們自省,要我們為他們所做的一切負起責任。從哈維溫斯坦事件開始的 #MeToo 運動,是一股很龐大的力量,父權社會物化女性的歷史有多長,女性的反抗就有多強。它所造成的影響是正面的,即使還不能帶來全面的改變(尤其在某些父權文化極強的政治與信仰體系中,改變更加艱難),巨輪開始滾動,局勢已經不同。

最近臺灣爆發的案例裡,男性都是知名人物,利用權勢與工作滿足一己私慾,因為他們的知名度,讓他們容易被指認、被炎上,受到立即的輿論與商業處分。然而在他們的身後,還有一群利用身份、年紀、職位、體能等優勢侵犯女性的無名男性,在這個社會裡橫行霸道,並且傳承他們的父權思想給下一代,希望「男性榮光」永不熄滅。當然,我相信這只是一部分的男人,但光是幾位知名人士在藝文、網路與政治圈為所欲為多年,到現在才被揭發,就說明了這個社會對父權文化有多麼習以為常,需要深入的檢討與徹底的改變。

#Metoo 運動在臺灣才剛開始,要走的路還很長。但是我們必須告訴每個女性「沒有人能夠以言語、肢體或其他方式讓妳覺得不舒服,如果有,那不是妳的錯,妳可以勇敢說出來,我們會站在妳這邊,幫妳做出必要的反擊」。有這樣的認知與支持,她們才能勇敢反抗加諸在她們身上的越界舉動與輿論壓力。同樣的,每個男性都應該被告知「你不能在沒有得到同意的情況下,以言語、肢體或其他方式,讓別人覺得不舒服,如果有,你必須正視這樣的舉動反映了什麼樣的心態,造成了什麼樣的傷害,深切的反省並且不再重蹈覆轍」。

年少的我不知道該逃的、該檢討的不是我,我應該對騷擾的人做出指控,不需要顧慮會對他們帶來什麼樣的後果──無論是對個人名譽、經濟收益還是家庭子女造成的傷害,當他們在開黃腔、親一下、摸一把以滿足慾望的同時,就已經親手摧毀了這些人事物的價值。心態正常、尊重異性、愛家愛妻的男人,不會因為酒精、意外、開玩笑或其他什麼情境,就輕易跨越人與人的界線,這樣的理由永遠只是藉口、卸責,只是張牙舞爪的男性雄風下,不敢面對自己的粗鄙和懦弱。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幾乎每一個女性,都曾遭遇性騷擾──但我們只被教育要小心,卻不知「這不該是常態」》,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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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怡潔,台北市出生長大,16 歲看了 Before Sunrise(愛在黎明破曉時)從此愛上歐洲,日夜夢想搭火車環遊歐洲各國。中央大學法文系畢業,倫敦大學學院歐洲文化碩士,曾任職旅遊業,兼職教育業,現職一個法國人的太太,兩個跨文化小孩的媽媽,和不定期夜班部落客。移居倫敦十七年,對這個城市仍然充滿熱情與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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