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胡全威】為何日本人不廢除天皇制度？

作者為世新大學口語傳播學系副教授

根據台灣的《促進轉型正義條例》，「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清除「威權象徵」、「不義遺址」。照此標準，日本天皇、英國女皇這些應該都是標準的「威權象徵」，更不用說在立憲民主體制前，君主政權曾經對人民造成的傷害。放在台灣目前的脈絡中，這些應該都是立刻被廢除的對象。

當然，我們立法院通過的規定，是台灣內部自己的遊戲規則。所以我們的標準，跟他們是八竿子也打不著（除了總督府之類的「不義遺址」，台灣是有管轄權）。但是，這凸顯了一個關鍵問題：為何日本人還願意接受天皇體制？是他們不懂得轉型正義嗎？他們不懂得自由、人權的可貴嗎？還是轉型正義，也只不過是此時、此刻台灣社會中的一種價值觀而已？

轉型正義被許多人鼓吹成一種普世價值，彷彿唯有打倒一切過往的威權象徵，即使甘冒違憲、違法的爭議，才足以彰顯台灣作為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因此，國民黨黨產要被查封，救國團土地收歸國有，所有以中正為名的學校要改名等等。

可是這些動作，在有民主先生（Mr. Democracy）美名，著名的史丹佛大學社會與政治學系Larry Diamond教授的眼裡，恰恰是台灣步入拉丁美洲國家民主衰退的警訊。他上週末在長風基金會舉辦的講座中表示，執政者對於前任總統的濫訴、追討數十年前的政黨財產問題，這些都只是會造成兩造陣營間的激化對立，反而嚴重傷害民主政治的發展。他認為如果有明顯犯罪事蹟，當然應該予以起訴。但是，絕不是以各種方式，不斷地去羅織罪名，或者試圖從幾十年前的歷史文件中的片言隻語，來沒收黨產，這些就都只是「報復」（payback）手段而已。

而此例一開，未來執政者上台所考量的，就將只是如何消滅對手的力量，而不是關注國家整體的長遠發展，使得任何政策變為只有黨派利益，而沒有國家利益。台灣的民主政治就岌岌可危了。

此外，今年適逢823砲戰60週年。對於許多人來說，這可能只是一場遙遠的戰役。但是，這場戰役恰好可以讓我們思考一個重要的問題：在當時的情境中，5.7萬餘砲彈的血洗，整個國家處於危急存亡之際。台灣社會不需要戒嚴？需不需要比較有效率但是不民主的威權統治？過去所談的政治作戰教育，都只是洗腦的邪惡工作嗎？

先做一個類比。許多人接受民主體制的觀點，越發尊重個人的自主權利。影響所及，就是父母對於孩童的教育。許多年輕夫婦對於孩童的養育，反對過往威權式的教養方式，往往就順著幼童的天性，在餐廳或捷運車廂中大聲吵鬧或是嬉戲。美其名，這是民主方式的教養，但是最後發現滯礙難行，反而更傷害了小孩的成長。

再回到政治領域當中，這麼多年來的民主轉型以及推崇民主化的成就。往往對比的，就是將威權時代的種種作法，視為應被打倒的罪惡。連帶著威權時代的執政者、從事公務者，就成了被批鬥的對象。事實上，諸如年金改革、黨職年資不得併入公職退休年資計算等等，都可以視為受到這種思維的影響。

本文想要強調一個觀點：不同時代（譬如戰亂、兩岸戰爭對峙），需要適合的政治規範，不應該只有一種標準。否則，那隻是政治操作、只是天真。

所謂只是「政治操作」、「天真」，這裡的意思是：在民主和平時代，為了打倒過往的政權，可以大肆批評過往威權時代的作法。譬如，領袖崇拜、造神運動、限制言論自由等等。但是，這種批評只是無視當時環境的限制與需求，這種批評在今日只是為了獲取眼前的政治利益，所以稱為「政治操作」。另方面，這種批評無視於當時環境的特殊性，只是以現在來衡量當時，所以稱為只是一種「天真」。

當然，這裡並不是說，我們鼓吹人們接受一種歷史主義、相對主義的觀點—任何時空下的政治判斷，我們都應該接受。人們常常會舉的例子就是「納粹殺人」。在當時，那可能是透過合法的機制，但是我們卻不會認為這是應該被接受的事。但是，我們同樣可以舉出例子，譬如因為恐怖份子的威脅，所以，現在世界各國的機場大都嚴格地審查人們隨身攜帶的物品，甚至觸碰人們的身體，完全沒有隱私權。因此，在特殊時刻、情境中，我們還是容許部分權利受到剝奪。甚至，再極端一點，戰爭中，一個班長命令班兵死守碉堡，以減緩敵人上岸的速度。結果，這個班兵往後逃跑，請問班長應如何處置？尊重阿兵哥的自主權利嗎？

因此，在不同時空下的政治規範，不是「非黑即白」，不是應該一竿子打翻。而是應該「堅決反對邪惡作為」，「設身處地接受特殊作為」，甚至肯定、讚揚特定時空的犧牲、奉獻。這才是真正還歷史公道，真正能讓我們的政體可長可久。

因此，日本人為何不廢除天皇制度？不是所有的威權、權威，都應該被打倒，都應該被污名化。在台灣，有許多人喜歡稱頌日本，不妨想一想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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