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讀《黔之驢》/夏俊山

夏俊山

《黔之驢》是是柳宗元在“永貞革新”失敗後,被貶作永州司馬時寫的《三戒》中的一篇,中學教材中,《黔之驢》一直是必讀名篇。

學生時代,課本中就有《黔之驢》,反復誦讀,我對驢子因為“技窮”,最終被老虎吃掉可悲下場,感慨不已。我開始認識到,這個世界是強者的,弱肉強食,不僅是動物界的現象。人類社會也一樣。男兒當自強,一個人要不被欺負,生活得好一些,就一定要掌握真本領。否則,就可能跟驢子一樣,下場悲慘。對《黔之驢》這一認識,我寫進了作文,老師大為讚賞。並在評講作文時指出:要掌握真本領,就是要好好學習,考試得高分。“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學習成績上不去,最終就可能成為“黔之驢”,被社會淘汰。《黔之驢》給我啟發,老師講的道理,我銘記在心,從未想到質疑。

步入社會,人到中年。再讀《黔之驢》,忽然發現原文還有一段:“噫!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編入初中課本,這關鍵的一段被刪去了。古人作文,常常卒章顯志。柳宗元寫《黔之驢》,本意顯然不是嘲諷驢子無能,而是說驢子如果不輕易暴露薄技,老虎雖威猛,也會有所顧忌不敢博取。聯想到人生百態,那些當年學習成績優秀的就一定是“強者”,是“老虎”嗎?學習成績差的就是弱者,是被淘汰的“驢子”嗎?年輕時對《黔之驢》的理解太膚淺了。老師講的《黔之驢》的寓意顯然也是片面的。

古語雲:“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生活中,不少人都不希望被人超過自己,你超過他,他就可能嫉妒你,抹黑你。賈誼、王勃,其才氣幾人能及?不都被貶了嗎?鴻門宴,劉邦在項羽面前示弱,最終奪得天下。煮酒論英雄,劉備在曹操面前盡力展示平庸,免招殺身之禍。而黔之驢的悲劇,不就是在老虎面前示強,暴露了“技窮”釀成的嗎?假如驢子以龐然大物之形,不高調發聲,不輕易出蹄,老虎覺得驢子高深莫測,也許始終不敢向前,驢子何至於被吃掉呢?《老子》就教人要虛虛實實,諱莫如深。比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比如“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比如“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等。低調一些,韜光養晦,可能是更好的做人之道。

人過六十,退休在家。三讀《黔之驢》,又覺得有了新收穫:《三國演義》中的華佗並非“技窮”,還不是死於牢中?驢子的悲劇,又豈能全歸之於“技窮”呢?驢子本分老實,吃苦耐勞,其“技”是拉磨,駕車,當坐騎……它能幹的活兒很多,可偏有“好事者”用船把它運載到貴州。“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專業不對口,無用武之地,這已是悲劇,又苛求它以己之短比虎之長,跟猛獸搏命,丟了性命,還要落下“黔驢技窮”的笑柄,請問,世間還有比這更悲慘的嗎?
黔之驢的悲劇,是由於“好事者”沒有從實際出發,“拍腦袋”決策造成的。葉延濱先生曾撰文指出某種人對待人才:“什麼知識份子不好管,我就會管。你懂業務,我就給你講政治;你講政治,我就給你講實際,總有你不說的,你不說我說,說了就是見解獨到。別人不愛聽?不愛聽怕什麼,正因為你不愛聽,我才講,講了你不聽,說明你不關心政治,至少是個傾向問題。什麼叫領導藝術,就是能治住能人。你會彈鋼琴,我叫你跳芭蕾,還當主角。叫你辜負了領導重用,夾起尾巴做人。你肯幹,我說你不愛學習;你群眾關係好,我說你拉拉扯扯作風不正。會幹的就是被領導的,會挑毛病的才是當領導的。”(《官場不敗術》)。

人,有時就像“黔之驢”,命運並不全是由自己把握。你有再多的長處,被“放之山下”,又有何用?清人有一首詩說得好:“駿馬能歷險,犁田不如牛;/堅車能載重,渡河不如舟;/舍長以求短,智者難為謀。”把驢子安置在拉磨、駕車、當坐騎的崗位上,它是很可能成為“勞動模範”啊,好事者卻讓它去山下與虎相爭,它又怎麼能擺脫悲劇的命運呢?

張潮在《幽夢影》中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皆是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三讀《黔之驢》,每次感受皆不同,這大概與年齡有關吧。暑假到來,將有一波新的求職潮。真希望所有的求職者都找到合適的位置,所有的領導都能用對人,用好人,不讓“黔之驢”的悲劇出現在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