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千金小姐

文/簡玲 插圖/國泰

從小,我就有一個當千金小姐的願望,那怕一次,一次都好。

 

小三時,我和新轉來的女同學比鄰而坐,每天奶奶幫她送便當,經常我可以分得一片豬肝吃,我央求媽媽可以幫我送午飯嗎?媽媽嘆息的說人家是千金小姐,妳是礦工的女兒。

升上國中,市場有家藥局,每天下午四點半左右就會流瀉叮叮噹噹的琴聲,我蹲在河溝的小木橋邊背英文單字邊聆聽,我幾乎可以背出每首曲子,聽出彈錯的音節,有天,櫥窗裡出現一個熟悉身影,我驚呼,原來那個千金小姐是我的同班同學。我提起勇氣問爸爸可以學鋼琴嗎?爸爸愁苦的眼神望向他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他說等我長大自己賺錢再說。

為了鋼琴夢,每天寫完功課我參與家庭代工勞動,纏繞聖誕燈飾坐擁於塑膠花城,假日時我去冷凍廠剝蝦挑腸泥,邊打噴嚏邊剪衣服線頭,是成衣廠令人討厭的童工,高中暑假,做過電子廠生產線的女工,那些工作成為我人生中一段插曲。

高中畢業以後我半工半讀,開始實現彈琴的夢想,從古典鋼琴到爵士鋼琴學習了十年。家裡沒有鋼琴可以練習,得去市區音樂教室租借一小時二十元的琴室,每每練完琴,濕冷的夜傘花旋轉雨的旋律,即便漫長雨季也令我狂喜。二十一歲我買了二手鋼琴,接著,晚上在補習班教作文,兼兩個個人家教,爾後,我擁有一台全新鋼琴。

多次,我替代鋼琴老師去西餐廳彈奏,一晚,我彈奏完理查克萊德門鋼琴曲《夢中的婚禮》和《給愛德琳的詩》時,一位小姐向我走來,她稱讚我如珍珠落盤的節奏。

竟然那是我的千金小姐同學,她和一位男士用餐,現在她是個白衣天使,對於她曾給我學習音樂的動力我竟然說不出感謝來,她說國中以後她就不再彈琴,現在她正談戀愛呢!她問我也談戀愛嗎?二十八歲以前,生活是馬不停蹄的讀書工作和學習,賺來的錢除了給媽媽一些家用,全投資在自己身上,從小做的聖誕燈飾養成對色彩和光的敏銳,我學素描學油畫,從小對花癡迷,塑膠花無感,我學習日本池坊插花和歐式花藝,假日時聽音樂彈琴,誰會想和這個無趣的花癡談戀愛?

多年後,我如願生了一個女兒,我沒有忘記千金小姐的大願,一心一意培養她成為優雅的公主。三歲半學習奧福音樂,五歲跳芭蕾,十歲時她說她不想彈琴了,親子對峙半年後,我像隻鬥敗的公雞,十五歲她放棄了舞蹈,我悻悻然地妥協。

這還不打緊,高中時她去學爵士鼓,大學四年她搖滾在熱音社,研究所畢業繼續沉浸爵士鼓世界,這距離千金小姐似乎更遙遠了。我曾跟隨她的腳步,在校園一隅,在公園,在海洋廣場,眺望鼓手的進擊,該死的淚水莫名在我眼眶打轉,是感動她選擇堅持,創造屬於自己的價值?我想,應是哀悼千金小姐的夢幻滅吧!

半生之後,花道和茶道依舊是我的日常,那台老鋼琴就這樣陪伴人間煙火的我,走自己想走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夜深人靜時,我與老鋼琴總是笑談千金小姐這個遙不可及的願望,打破一個貧瘠孩子的生命框架,重新活出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