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喜歡李白,除了他活著的時候

最近偶爾看到一個問題:如果給你魔力,能復活一個人,是復活愛因斯坦,還是李白?答案眾說紛紜,有說愛因斯坦的,有說李白的。

然而看著這個問題,我卻想到了別的。不妨換一個問題:如果是在唐朝,西元760年前後,你攔住一個路人問:讓你殺一個人,你會殺誰?

搞不好許多人會回答:李白。

這是真的,「世人皆欲殺」,這話是杜甫說的,這就是許多人當時對李白的看法。他生前就是招人譭謗、冷對、誤解。

最近電影院裡正在播李白(編注:動畫《長安三萬里》),可能第一印象讓人覺得這角色怎麼有點不真實啊,怎麼李白是個謁權貴、當贅婿、充反賊,人傻錢多、說了就忘啊。

這還真就是李白的重要的一面。課本上、歷史書上的李白是可愛、偉大的,但如果你沒有穿越到唐朝去,你未必會第一時間喜歡李白。有首歌,歌詞寫:「若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但說真的,你未必真能忍受得了李白。

首先這個人就說不清楚自己來歷,雲山霧罩的。試想,假如你在當時長安的酒館遇到這麼個人,說起創業、幹大事就滔滔不絕,但對自己甚麼來歷,一會兒說隴西一會兒說峨眉一會兒說金陵一會兒說山東,都是他自己說的。

當然,古人的籍貫說法很複雜,郡望、本貫、出生地,表述都不一樣。但也不至於完全雲山霧罩吧?

他又不時聲稱自己祖上顯赫,來歷不凡,是「涼武昭王九世孫」,可是又很難讓人查考。那別人會怎麼看待他?來歷奇特的異人,還是行跡可疑的江湖騙子?

接著你會發現,這個人還很愛自誇,年紀輕輕的,口氣卻很大。

在動漫小說裡,主人公愛自誇是很可愛的,比方櫻木花道。但是在真實生活裡,一個年輕小夥子老自誇,說話沒邊兒,很容易惹人厭。

李白的自誇到什麼程度呢,二十六七歲時,他誇自己:「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幹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假如在今天,有人這樣去交友、應聘、徵婚,會變成渣男的典型,要被炎上的。

而且他到老不改。五六十歲時,李白說自己:「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放在如今,貌似只有江湖騙子才會這樣形容自己。

五六十歲,對古人而言已經是很大年紀了。通常情況下,誰受得了一個這樣自我認知的老頭子?何況他到此時不但沒有工作、沒有資本、也沒有重大專業,卻有一堆的黑歷史,偏偏還老說自己混過江湖,跟過政壇能人。捫心自問,假如完全不知道李白是誰的情況下,我們能忍這個人多久?

這還沒完。他還特別缺乏情商。

李白對於普通老百姓,比如賣酒的老紀、種田的荀姥姥、打鐵的科大爺等等,李白很有情商,跟大家很聊得來。但他求人辦事的時候,特別沒情商。

在當時,身分低微的讀書人流行給名人權貴去信、去訪,請求提攜,這種做法叫干謁。但凡懂點人情世故的就明白,這種情況下說話措辭都必須妥帖、含蓄、穩重,不能唐突。

孟浩然說:張丞相,我想度過人生的大湖,可惜我沒有小船啊。這是婉轉含蓄。不錯。

王維說:張丞相,您是大君子,專為蒼生謀福,我多麼渴望到您座下啊!這是坦白赤誠。也行。

但你絕不能對一個完全都不熟的長官說:馬總,你們家難道就差把我坐的椅子嗎?信不信下次不求你了?合著全中國就你一個姓馬?不能這樣對吧。

可這就是李白說的話。倘若單純只看這些,李白簡直可說是情商為負的典型。

誇人的時候,他不講鋪墊,能把對方誇得很尷尬。對一個沒什麼突出政績的官員韓朝宗,他說「君侯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把韓朝宗活活整成後輩陳近南。這給長官的感覺是:如果我信了你,我都會看不起我自己。

而反過來,當李白對人提條件的時候,又往往感覺像道德綁架。

比如同樣對韓朝宗說:「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耶?」

對方大概只會噎住:我們並不熟啊!讓你揚眉吐氣,並不是我的義務啊!怎麼還道德綁架上了?

同樣地,五十多歲了,不小了,給安州長史裴寬寫信:我仰慕您十年了,請您提攜重用我吧!但您要是對我甩臉子,不准我進門,那可就拜拜了您內,屆時我可要黃鵠高飛了。

最後李白還撂下一句: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何王公大人之門,不可以彈長劍乎?」

要不是實在沒充分證據,真的懷疑這些書信都是後人託名偽作。將心比心,假如你是收到「逼宮信」的人,將會作何選擇?是會低聲下氣去接見這個民間狂徒,還是愕然:小子,我欠你的嗎?

李白的愛情和婚姻,放到今天網路的標準裡,也是很黑。比如做了兩次贅婿,對象還高度一致,都是相對落魄的權貴豪門。但凡被有心人稍微一包裝,加點話術,就能炮製出一個心機草根男的上位史。

他的第一次婚姻,是入贅湖北安陸的許家,對象是早年間朝廷左相許圉師的孫女。最後一次婚姻,對象是前宰相宗楚客的孫女,看,又是孫女。

兩次聯姻,都是相府孫女。假如讓黑特網友來炒作,完全能被扣一個投機婚姻、攀附權貴,孫女狙擊手,贅婿專業戶。

李白還有過一個劉氏夫人,雙方很快鬧掰。李白寫詩對此罵罵咧咧過一次。詩裡有兩句著名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在人們的印象裡李白這話是對權貴說的,然而真相是,至少從上下文來看,這話是同女人置氣時說的。

以上都還不是最要命的。更嚴重的是站隊。李白,簡直是個職場站隊上的小學生。

電影《長安三萬里》裡高適有句臺詞:「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天真幼稚的人。」就是這麼回事。

楊貴妃有個哥哥叫楊國忠,眾所周知是奸相。在人們的印象裡,李白一直和楊國忠鬥爭,故意讓楊國忠給自己捧硯臺。還有段子說,李白「金殿妙對楊國忠」,讓後者下不來臺。事實真相是,李白頻頻誇讚楊國忠,一直誇到安史之亂前夕。

天寶十三載,距安史之亂僅只有一年,李白還寫詩說「宰相作霖雨,農夫得耕犁」,這是誇楊國忠有善政。

天寶十四載,也就是安史之亂當年,李白又替人寫文誇楊國忠,說「伏惟相公,開張徽猷,寅亮天地,入夔龍之室,持造化之權,安石高枕,蒼生是仰」,誇得非常用力。

等楊家倒臺了之後,這些東西翻出來,都是夠李白喝一壺的。相比之下,杜甫看透楊國忠早得多,之前就寫詩批評楊家驕奢。至於李白,真是個孩子。

到安史之亂爆發,李白人生最大的黑點來了。那時天下大亂,四海崩摧。叛軍攻下了長安,玄宗狼狽逃往蜀地。李白的兩個詩人好朋友高適和杜甫都陸續投奔輔佐了新君肅宗,這是穩妥的選擇。

李白卻跑去投奔了肅宗的弟弟永王李璘,因為李璘好幾次邀他加入。李白的本意是為了報國,是為了平叛討逆,也是為了實現個人理想。然而這個李璘有趁亂割據甚至奪天下之意,李白卻憨憨地半點沒看出來。還高調地寫了十一首《永王東巡歌》,其中居然說: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文皇欲渡遼。

這是把李璘比喻成唐太宗了。這是總公司和分公司都搞不清啊,怎麼能把一個臣下比喻成文皇啊。所以後來大家往往說這首詩是偽作,不肯相信李白這麼糊塗。

然後李璘造反,很快兵敗被殺。李白就此連帶成了反賊。

李白嚇壞了,以為自己是正面人物唐伯虎,以為對面的陣營是造反的奪命書生。沒想到一看劇本,自己成奪命書生了!

帶兵前來打敗永王的,正是李白老友高適。高適早早一眼看出永王是不成材,認為「永王必敗」。李白此際成了階下囚,杜甫記下了當時驚心動魄的狀態:「世人皆欲殺。」人人都想李白去死。

回顧李白的一生,那些他投信干謁的物件,那些他曾拚命地抬舉、讚美、向之賣力自薦的人,從韓朝宗到楊國忠,多數都沒理睬他,至少,沒給他實質性的幫助。

多年奔波,徒留一個叛逆的污點,李白讓自己陷入了無盡的孤窮和困頓,直到離開這個世界。所謂「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等李白再享受到毫無保留的、不再苛責的愛,都是後來的事了。

我寫這些不是為了數落李白,而是想說一個觀點:一個偉大詩人的真實,並不只是些整齊劃一的漂亮形容詞,諸如什麼超逸絕倫、風華蓋代、豪邁灑脫……喜歡課本上的李白,那是很容易的,因為課本會告訴你:李白是個天才,李白是個好人,李白熱愛祖國的大好河山,李白熱愛人民,李白相信鐵杵磨成針……

但是假如我們和李白同時代,身在一個沒有人給他認證的時代呢?

假如我們遇見的是酒館裡的狂人李白,書信中的妄人李白,牢獄裡的罪人李白,政治鬥爭裡的糊塗人李白,包括偶爾還言行不一的糾結人李白呢?

到時候,你我能不能超脫那些簡單粗暴的道德眼光,能不能跨越那些非黑即白的刻板偏見?能不能抵禦深文周納的蓄意誤導,能不能克服落井下石的嗜血衝動?能否真正讀出一個人的實質:

他的內心,是卑賤還是高貴?他的才華,是真實還是虛名?他對世人,是良善還是暴虐?他的本質,是奸偽還是赤誠?

如果跟著人群拚命拿著標籤貼李白,我們就不會知道,這個「世人皆欲殺」的罪人、罪臣李白,在六十多歲的人生最後時刻,拖著病體毅然決然下山投軍,欲追隨名將李光弼,想繼續殺敵建功。一個人,要怎樣的勇氣和赤誠,才會無懼自己曾狠狠摔倒過一次,再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他的求權貴、謁高門、找人請託固然是真,但他的傲岸、不羈、「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放縱,也是真的。

他的庸俗是真的,他的仙氣也是真的;他的消極是真的,他的昂揚也是真的;他的浪蕩不實在是真的,但他始終對自己充滿信心,永遠不放棄展現自己天賦,也是真的。

我們這個民族,常被說成是歷史包袱重,暮氣重,有了一個李白,我們才有了少年氣;我們這個民族常被說成內向、木訥、不善表達,但有了李白,就能證明我們也有奔放、豪邁、熾熱、性情的一面。

作為一個李白粉絲,我一直主張對李白的詮釋不能僅停留在概念上,而是再上一個層次,去剖析、擁抱一個更有血有肉的李白。

然後才可以感染後來的年輕人,像李白一樣,永遠不放棄兌現自己的天賦。

像李白一樣,永遠有熾熱的生命能量和自信心。

像李白一樣,可以單純幼稚、天真胡鬧,但永遠不邪不佞,渾金璞玉。

像李白一樣,雖然也曾努力學著去世故,模仿著去鑽營,但骨子裡的那一分自由傲岸,始終熠熠發光。

此外,還需要向杜甫、高適、賀知章、汪倫們致敬。他們都是當時李白的知音,是非凡的星探,是暖心的謫仙守護者。大唐之大,不是疆域,而是因為這批人的萬里胸懷。致敬他們超越時代的慧眼,以及那一分偉大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