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憐憫底層,但不想成為他們......台大教授談「民粹」殺人:社會需要人墊底

「任何一個犯罪人都有他的理由,每個理由都會讓人掉眼淚,你縱然有選擇,但你選擇不去相信這些事情……」為何一個人犯罪,很少人願意想背後的為什麼?吸毒死刑、酒駕死刑、殺人者死,每當案件發生媒體就是一片「死刑」呼聲,判決不服期待的法官便成了「恐龍」,而7日上午死刑判決研討會,台大法律系教授李茂生便談論這股「民粹」如何形成、又如何影響了法官的判決。

法官量刑到底要不要符合「民意」,李茂生說,首先應思考何謂「民意」。「民粹」二字現在聽來就是不講理的、情緒化的,然而最初的民粹主義係針對貴族統治、民眾崛起、想當國家的的主人而產生,「我們會去要求統治者尊重民眾的意見,以民為本去執行政治的事項,而這種以民眾為本,就叫『民粹』。」

為何現代「民粹」高漲?李茂生說問題出在:「某種程度我說我是國家的主人,但在整個社會運轉、我漸漸喪失我的權能、無法決定自己的人生、處處掣肘、無法實現自我,當某種不安感很強烈碰觸到內心時,就會有情緒反應、會有連鎖關係……連鎖下去就是反智主義反專家想法,不管對方怎麼想說服你、提出多少理由與數據,我就是不贊同你意見,這就是現在的民粹主義。」

20181007-「此人沒有教化可能性?」2018台灣死刑判決研討會,台灣大學法律系教授李茂生。(甘岱民攝)
20181007-「此人沒有教化可能性?」2018台灣死刑判決研討會,台灣大學法律系教授李茂生。(甘岱民攝)

「此人沒有教化可能性?」2018台灣死刑判決研討會,台灣大學法律系教授李茂生。(甘岱民攝)

在這社會上活著,每個人都害怕「掉下去」。在一個規矩越來越多的社會,「每犯一次錯就貼個標籤,像積點數,點數積夠就是往下沉淪的一條線」,因此人們不得不戰戰兢兢按照所謂「社會常規」走。

人確實是隨時可能掉下去的,李茂生說這社會絕不是「M型社會」,大部份的人都是一路往下,一步步從最頂尖一直往下滑,「往上爬沒那麼簡單,你往上爬可能會碰到逃漏稅的問題啊什麼的,你的精神會感到很大的不安……」此時若再加上媒體推波助瀾,「民粹」就成了必然,這種高壓緊張的生活,讓人們不再去思考底層者的「為什麼」。

關於媒體報導,李茂生以酒駕為例。事實是諸多酒駕案件都發生在東部山區,「騎車騎一騎在山區睡著,醒來就被警察抓,為何會這樣,就是找不到工作心裡、煩悶又沒有大眾交通工具,到朋友家喝喝酒、山區睡覺,醒來就到監獄裡去了……」台北市酒駕案件少,李茂生推測是因代駕盛行,少了許多酒後仍要開車騎車的狀況。

媒體不會告訴你這些背後因素,只會說酒駕一定是富二代、被撞死一定是孝子、至於孝子撞死富二代的事情當然不會出現在媒體版面上,李茂生嘆:「社會又沒給你什麼,整天在報社會違規違規什麼的,你會感到不安全的感覺……」

李茂生:媒體助燃不安的社會

「媒體整天在渲染。」李茂生說。台灣治安已是世界前幾名、只差日本一點,但台灣人每天打開電視不是殺人放火就是車禍,對此李茂生曾好奇問過媒體為什麼,對方回:「我們就只有那一點點錢啊,我們養不起真正深入問題、研究事情怎麼發生的記者!」

媒體經費不足、只能靠聳動新聞搏取目光,只好派記者在警局跟消防局駐點,除非刮颱風,那就所有記者一起追颱風,火災、犯罪突然間完全在媒體版面上消失了,這是李茂生看見的媒體現況之一。

「一個非常不安的社會,你隨時會被犯規記點數、一步步往社會邊緣,加上媒體報導,你說我們所謂的民粹難道不會盛行嗎?」李茂生嘆。

沒人想去最「底層」 犯罪者的「不得不」

於是一個「民粹」的社會就此產生,李茂生說民粹的基本想法是這樣的:「我不想被逼到社會邊緣、不想被推出共同體,社會邊緣要有一群人來撐,可能是萬華無家者、可能是監所受刑人、可能是長期反覆被強制住院的精神病患。我們都要找一些人墊底,不找人墊底的話,我們社會邊緣看不到,也沒有能讓我們展現仁慈的對象……我們去憐憫他,我們就好像是中堅份子。」

人們需要「底層」,一方面因為底層的存在而知道自己不會被擠到社會邊緣,一方面也可以透過憐敏底層來證實自己的卓越,「最下面一層每個人都不願意去,但每個人都有需求」,於是,這般機制也讓人們無法認同犯罪者的行為、不願去思考犯罪者的「為什麼」。

「任何一個犯罪人都有他的理由,每個理由都會讓人掉眼淚。」長期身在第一線接觸受刑人與少年犯,這點李茂生再清楚不過,他知道每個人犯罪都有各自的「不得不」,但大眾不是這樣想的。

監獄 死刑(示意圖/AlexVan@pixabay)
監獄 死刑(示意圖/AlexVan@pixabay)

民眾高呼「死刑」的根源之一,沒有人相信自己會成為犯罪者,碰上犯規的人就只想翦除他們、殺掉他們。圖為監獄示意圖(資料照,AlexVan@pixabay)

就算大眾深知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卻不願去相信犯罪者的理由,畢竟只要相信了,人們最恐懼的事情就會成真:「因為相信會變成說,你如果沒有好好守身的能力,你會被擠到邊緣去,我們不願意看到他們。」「我們需要他們,但不想成為他們。

「連一個人活存在邊緣的可能性跟必要性都不存在的時候,我們絕對是沒有任何慈悲心……你再怎麼努力跟他們講「你可能會是他們的一員」,你會抗拒:我怎麼可能會是他們之間的一員?」而這正是民眾高呼「死刑」的根源之一,沒有人相信自己會成為犯罪者,碰上犯規的人就只想翦除他們、殺掉他們:

「你已是窮凶惡極、已經沒資格跟我們呼吸、一樣在這裡,如果連社會主流憐憫的價值都沒有、你必須被翦除、而這翦除可以增加我們極大的安全感,這就是死刑民粹裡的東西。」

當「罪大惡極」概括死刑理由

所謂「民粹」一詞如今已成妖魔化語彙,而在李茂生看來,民粹其來有自,他可以理解背後機制。問題是,若法官也跟著「民粹」了呢?「法官一碰到這一類的人,突然間他的專業消失、突然間他也變成民粹,這時候法官不需要跟民粹溝通,他就是民粹之一……法官不是勉強自己跟大部份民眾意見溝通一下,而是法官直接進到民粹機制,對這種人判處極刑。」這正是李茂生看到的死刑判決問題。

李茂生嘆,當法官已進到「鄉民的正義」去做判決,判決死刑也不會說出理由了:「這些社會邊緣已經失去邊緣的作用、不想跟他呼吸、不想跟他吃一樣的食物、你身為人幹嘛、你給我滾開,這些心情法官不會寫在判決書,他只會用罪大惡極來說。」

法官殺人不需要理由,這在李茂生看來是需要改革之處。在李茂生看來,若是逼著法官在判決書將「罪大惡極」以外的判決理由寫出來,把法官自己心中為何剝奪這個人性命的真正理由寫出來,那真的,一面寫會一面覺得慚愧。

20181007-「此人沒有教化可能性?」2018台灣死刑判決研討會,台灣大學法律系教授李茂生。(甘岱民攝)
20181007-「此人沒有教化可能性?」2018台灣死刑判決研討會,台灣大學法律系教授李茂生。(甘岱民攝)

「此人沒有教化可能性?」2018台灣死刑判決研討會,台灣大學法律系教授李茂生。(甘岱民攝)

反死比較高尚?李茂生的「殺人練習題」

「我為何反對死刑?我道德沒有比較高尚、書也沒讀得比人多,只是我曾經有個很想殺的人,我把我想殺掉一個人的理由全部寫出來、所有邪惡的理由全都列出來,一一列出來一一評價說,我憑什麼可以做這種事情、我做下去是否把自己人格毀滅掉……」

這是李茂生自己做過的「殺人練習題」,而他希望法官也能做,試著做看看就會發現,為何不判死刑,「不是那犯罪人有多麼值得原諒,而是我判他死刑的理由有多數薄弱,若法官理解這些理由以後還是贊成死刑、贊成翦除那個人,他判決書會寫不出來……比起高調說「尊重人權謝謝指教」,我覺得更重要是理解現實、法官寫判決的心理狀態,不是無教化可能性、罪大惡極,而是那股說不出來的翦除、排除還有噁心的感覺。」

民粹其來有自,但法官成為民粹無疑是危險的,李茂生最後這麼說:(推薦閱讀:砍頭是闔家觀賞的娛樂,玩具商做「斷頭台模型」給小孩玩…斷頭台歷史道盡人類的殘酷本性

「我們要去選擇,我們要讓法官可以去躲還是無處可躲?如果法官面對自己的心情,你這人渣我就是要你死,把那種東西直接了當寫在判決書裡,如果你看了判決還覺得讚,那請你把周邊想殺的人的惡處全部寫出來,再寫說我如何殺、怎麼殺如何、躲過制裁,全部寫出來──這時候你如果還贊成人可以殺人,那個生活就整個墮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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