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巴勒斯坦加沙衝突:在社交媒體上各抒己見的美籍年輕人

隨著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的暴力衝突升級,戰火瘡痍的畫面與呼籲行動的信息在美國的手機屏幕上擴散。這個國家向來被視為以色列最堅定的盟友,這些社交媒體信息有否改變人們的態度,還是替這場複雜而漫長的衝突消除某些細微分歧?

對於巴勒斯坦裔人來說,仍在持續的網絡行動堪比去年夏天蔓延全球的反種族歧視抗議活動,是個分水嶺時刻。那些跟以色列有聯繫的人則聲稱,網上說法都是誤導的,為了遷就「受壓迫的跟壓迫者對決」這樣的論述,把事情簡單化。

民調機構蓋洛普最近發表的一次調查結果顯示,75%美國人仍傾向支持以色列,但越來越多人對巴勒斯坦人表示同情。

以下由幾位深入參與這場爭辯的年輕人現身說法。

「很高興大家終於搞懂了」

萊拉(Leila)今年30歲,家住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市(New Orleans, Louisiana),但她懂事時住在被以色列佔領的約旦河西岸地區。那是1990年代,她在那裏住了兩年,在行政首府拉姆安拉(Ramallah)上幼兒園。

她還記得那時候自己的阿拉伯語說得有多流利,同時也記得每天上學路上都要通過的檢查站,還有父母千叮萬囑要遠離以軍士兵。

萊拉億述:「我在社區裏跟孩子們玩耍,所有女孩子都是巴勒斯坦人,然後男孩子會扮演以色列士兵,玩著什麼戰爭遊戲的。」

她說:「我那時候就是個小女孩,很怕以軍士兵,不用誰教我,都知道他們對我們不安好心。」

本來這一家人希望在西岸落地生根,但以巴和約分崩析離,他們不得不舉家飛回美國。萊拉再也沒有回去過。

萊拉逐漸長大,但與被困於加沙(Gaza)的親戚,以及阿拉伯語言、伊斯蘭教信仰漸行漸遠。她透過研究深厚的家族史來保存自己的身份認同:七個世紀之前的祖輩;祖父母在1948至1949年間以色列立國與中東戰爭的過程中遭遇驅逐;父親在1987至1993年間第一次巴勒斯坦人起義裏擔任學生領袖的經歷。

但巴勒斯坦裔的身份,讓萊拉在上大學時碰了不少釘子。

萊拉稱,家庭背景讓她被孤立,嘗試發聲時會被滋擾,甚至在一次校園示威裏遭吐口水。升上高年級之後,有一次因為一位保守派學生公開誣告她反猶太人,校方派員監視了她的宿舍整整一周。

但近年來巴勒斯坦老百姓和他們的家園所遭受的持續攻擊,使得許多進步派美國人站出來,尤其是在社交媒體上,對他們所稱的不公不義口誅筆伐。例子有曾多次參選總統的民主黨人桑德斯(Bernie Sanders),年輕的反猶太復國主義自由派,還有好像左翼的猶太人和平之聲(Jewish Voice for Peace)等組織。

萊拉說:「那些社群的支持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說猶如敞開了一扇門,讓我們能說出真相,而不用面對那麼多尖酸刻薄。這讓我們感覺好多了。」

她說,伴隨著這股進步力量而來的,是在地巴勒斯坦人有了手機和社交媒體,可以「主宰敘事方式」,更凖確地向全世界呈現他們的處境。

她解釋說:「就像『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一樣,親眼目睹喬治·佛洛依德(George Floyd)如何遇害,比閲讀有關這事情的文字更可怖。讓人得以親眼目睹這些暴行,意味著我們能抗衡從電視上看見的主流敘述。」

萊拉形容她的社區感到「苦盡甘來,看到巴勒斯坦人團結起來,看到世界在注視著,感到改變也許要來臨了」。

在過去兩周持續升級的暴力衝突下,到底這改變會是個什麼模樣,目前還不明朗,但她審慎樂觀地認為,喚起了更廣泛的關注,讓「對自由未來的期盼,一個自由的巴勒斯坦」得以維持下去。

她也指出:「另一方面這也很讓人氣餒,我不禁要問:這20年來你們(髒話)都幹啥去了?」

「我很高興大家終於搞懂了。」

在美國民主黨內部,有關以巴衝突的激烈辯論開始浮上台面。

自蓋洛普機構於2000年首次進行年度調查以來,支持美國向以色列施壓,並在以巴雙方之間作出必要妥協的民主黨選民,首次佔多數。

但以下這位年輕自由派認為,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美國邏輯不能在此套用」

阿當(Adam)幾個月前搬進特拉維夫(Tel Aviv)的時候,從未想過要隨時拔足狂奔,尋找掩護。

在芝加哥長大的阿當今年28歲,在以色列無親無故,但他成長在一個對民族身份自豪不已的猶太家庭,有著「到世上唯一一個猶太人國家體驗生活」的強烈願望。

他現在把工作週期按照猶太曆法來布置,還如願以償開始學習希伯來文。但他明白,任何時候,刺耳的防空警報會響起,然後他只有90秒尋找掩護。

星期四(5月13日),阿當聽到警報聲之後,只能躲進一家薄餅店內。

他回憶說:「鐵穹(反導彈系統)就在我們頭上攔下了一枚火箭,我們跑出來,看到黑煙在天空中飄著。」

「同一時間,我登入Instagram,遠在美國的朋友沒搞清楚情況,卻在發那些迷因(meme)和連環圖。」

他說:「實時看到這樣的狀況讓我非常沮喪——一場複雜的衝突給簡化成幾張IG幻燈片,像定居殖民主義(settler colonialism)、種族滅絶和種族屠殺這樣的字眼滿天飛,卻徹底無視了這裏的現實與歷史。」

阿當在美國是民主黨註冊黨員。他說以色列「醜陋的右翼」政府喪失道義,迫害巴勒斯坦人,他堅決支持巴勒斯坦人建國,但同時擔心「沒剩下多少空間讓你表達對以色列自由派的支持」。

他說,那些人不願譴責哈馬斯武裝朝著以色列平民聚居地發射火箭,即使這個恐怖組織」歡迎流血,而且是靠恐怖來養活的「。

阿當說:「持續指控以色列犯下戰爭罪行,但不以同一力度指控哈馬斯,是莫名其妙。把所有過錯都歸咎於以色列士兵就是不對,除了是出於反猶太的偏見,我實在想不出來這是從哪裏來的。」

他說,巴勒斯坦人領袖多次回絶可靠的兩國解決方案。他還提醒,現任巴勒斯坦總統阿巴斯(Mahmoud Abbas)自16年前當選後一直在位,這個職位一個任期是四年。

他看過一些把猶太人與歐洲定居者作比較的社交媒體帖文之後勃然大怒。他指出,以色列超過一半人口的先祖來自北美洲和中東,而非歐洲。

阿當自認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去年參加過在芝加哥和華盛頓特區的遊行示威,但他警告不能把二元化的壓迫邏輯套用到美國以外。

他說:「你在談兩塊歷史與時局截然不同的土地,卻把同一套標凖套用到彼此之上。這根本行不通。」

「以色列跟加沙都有無辜老百姓失去性命,簡單地把一方打成壓迫者,一方是受害者,絶不是答案。」

「沒有力量比人民更強」

對一些人來說,網絡上有關領土爭議的討論之所以如此重要,不僅僅因為這能引起大眾關注。

莉恩(Leen)認為這場社交媒體運動「曝光」了主流媒體與外國政府幾十年來對巴勒斯坦人的敘事方式。

這位24歲的活動人士說,當有人從加沙刊登並分享內容,以巴之戰是場「衝突」的「迷思」自然不攻自破。

她對BBC說:「加沙一次又一次被屠殺。這不是衝突,衝突意味著對等,但這裏絶非對等。」

莉恩認為形容這問題最恰當的詞語,就是定居殖民主義、種族隔離政策(apartheid)與種族屠殺。過去兩個星期,這些詞語在社交媒體上隨處可見,但被以色列強烈否認。

她爭辯:「把200萬人口關在露天監獄,而且每隔幾年就轟炸他們幾個星期幾個月,實在非筆墨所能形容。」

「在人口如此稠密的彈丸之地,根本無法躲避任何全面轟炸。說這是種族屠殺絶不為過。」

莉恩在約旦出生,父母先後在西岸和敘利亞生活過。她透過閲讀來自巴勒斯坦人和猶太人學者寫得密密麻麻的歷史文獻,自學有關巴勒斯坦解放運動的來龍去脈,其後在高中與大學開始公開發言和組織活動。

她說:「我們有責任了解一切細節,這才能讓外人認真看待我們的公義呼籲,且被視為不偏不倚。」

但她補充說:「我不預期其他人了解得像我一樣透切,因為事實清楚不過,你不需要一個中東研究博士學位來認識到以色列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

她說大眾不再害怕談論這話題,這一現象要歸功於「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效應。這與萊拉的想法不謀而合。

她提出她的觀察:「要是黑人組織者與活動人士去年沒搭起那講台,我不認為我們有機會見證巴勒斯坦權益運動走上網絡和在社交媒體擴散的這個時刻。」

她續說:「你不能把鬥爭與公義區分開來,一切爭取公義的鬥爭都是互相關聯的。在所有人都得到自由之前,我們沒有一個人是自由的。」

正因如此,即使所謂的親以色列偏見讓莉恩覺得「極其憤怒和氣餒」,她同時感受到了「團結的喜悅」。

他們懂種族隔離是個啥概念嗎?

埃莉安娜(Eliana)是一位阿什肯納茲猶太人(Ashkenazi Jew;中歐、東歐猶太人),先祖在1930年代移民到中東地區。直到2017年她到以色列住了一整年以前,她跟這地方沒有任何直接聯繫。

她在此期間學習猶太教(Judaism),開始培養對以色列菜與家族史的敬愛。這次定居經歷使她「情感上與文化上」跟這片土地聯繫起來。

從耶路撒冷(Jerusalem)到特拉維夫(Tel Aviv),從加沙到西岸,她也盡力探索這片地區的不同角落。她認為,「除非人們住到那裏去,了解那些細微差別,或者認真了解其歷史,知道我們都從哪裏來,你才會搞懂這局勢都是怎樣發展出來的」。

埃莉安娜形容自己「絶對親以色列」。她說:「任何人都有權擁有家園,猶太人除了以色列,便無家可歸。」

她相信巴勒斯坦人也有正當權利在這地區居住,但有一小撮阿拉伯人「飄忽不定,思想激進,就想轟炸我們」。

她指出,許多阿拉伯人居住在以色列,文化上是穆斯林,但能跟猶太人和平共處。她也有許多阿拉伯人朋友。

她回憶到加沙旅行的經歷,那裏盡是「讓人心碎的」貧困。她認為居民都是無辜的,都是那些大型勢力較勁下的受害者。

她提出她的觀點:「他們都被操控。哈馬斯(Hamas)等恐怖組織在前線把人民當作棋子,把他們低劣的生活品質歸咎於以色列,卻收取錢財支持自己的議程設置。」

他說,雖然有報道顯示,最近衝突升級之後,更多巴勒斯坦人遇害,遠遠多於以色列,但這只因為以色列具備自衛所需的軍事強度,並以此來防範鄰居,「就好像敘利亞跟伊朗,它們都不怎麼喜歡我們」。

例如,埃莉安娜到過以色列佔領的敘利亞戈蘭高地(Golan Heights)旅行,親眼目睹以色列鐵穹系統如何攔截導彈。

她對社交媒體上有些人用種族隔離來形容當前局勢感到大惑不解。她說:「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懂得那個詞語的概念。」

她說:「難道我們像英國人一樣跑來入侵他們的國家嗎?我們只是在保護自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