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最後一個情人(上)──卡夫卡逝世一百周年紀念

卡夫卡於1924年41歲離世前一年的最後一個情人名字叫做朵拉.戴爾蒙(Dora Diamant),一位來自波蘭的猶太女孩,精通希伯來文,卡夫卡對她崇拜備至。卡夫卡崇拜她的,還有她的健康體魄和充滿生命力的神態,兩人認識不久之後即在柏林賃屋同居,過著宛如夫妻一般的小倆口幸福生活,直到將近一年後,卡夫卡病逝於維也納郊外一家療養院。他們結識於德國靠波羅的海旁的度假勝地,當時卡夫卡陪他妹妹及其小孩來此度假遊玩,他已經知道自己身罹絕症,住遍歐洲各大肺病療養院,醫藥罔效,命在旦夕。朵拉則是當志工帶領一群住在德國的猶太小孩到海邊遊玩。有一天接近中午時分,卡夫卡走進旅館的廚房,看到朵拉正在用刀子剖開魚肚清理內臟,忍不住說道:「一雙溫柔小手,在做殘酷的事情!」兩人一見鍾情,一場世紀的黃昏之戀於焉展開,可惜僅僅維持不到一年,作家即因肺病引發的喉頭癌絕症與世長辭。

卡夫卡長得細瘦高䠷,樣子俊秀聰明,很喜歡結交女朋友,據曾經接觸過他的人都說,他的個性爽朗愉悅,喜歡講笑話和搞笑,絕不像他作品中所呈現的世界那麼陰沉抑鬱。他是當時歐洲典型良好家庭出身的優秀青年,精通德語、捷克語和法語,同時正在學希伯來語,他始終夢想能回去巴勒斯坦定居,正式成為以色列人,他和朵拉在一起時,計畫在家鄉領土開一家餐廳咖啡館,自己當跑堂,朵拉當掌櫃,可惜始終未能實現。

除了學希伯來語和開咖啡餐館,他同時也很想領養一個小孩,他很喜歡小孩。後來也開始學習意第緒語,卻始終未學出甚麼名堂。1978年,另一猶太作家以薩.辛格即以意第緒語寫作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使用此一語言的猶太人分布全球各地,約有兩千萬人,主要以美國為主,但當今以色列的官方語言,自從1948年在巴勒斯坦建國後,則是希伯來語。卡夫卡也始終夢想有一天能使用希伯來語或意第緒語創作,可惜永遠只是夢想而已,他的人生最後只剩下幾個月了,他自己並不知道,也沒有人預料得到。

大體而言,卡夫卡本人很有男性魅力,謙沖有禮,談吐高雅,身高184公分,又長得好看,個性也十分溫和,對女人幾乎是無往不利。但他在結交女人方面,似乎並不是很挑剔,依我研究觀察所得,卡夫卡真正要的並不是一個女人,而是戀愛的感覺,他的創作需要女人的撫慰和刺激,因此會成為他的女人,從最早的費麗絲一路下來到最後的朵拉,大抵都不是很正點那種,長相不是很出眾,甚至連一般都談不上,有的甚至還染有肺病,或是看起來老氣橫秋,比如說從照片看來,他的第一個情人費麗絲不管怎麼看就是很像他姨婆,嘴裡還鑲有兩顆金牙,朵拉年紀小他十幾歲,看起來卻像是他從外面認來的大姊姊,但不管怎樣她們就是女人,因為是女人,就能夠在他的創作上發揮重大的影響力。

比如說就在他和費麗絲如火如荼般情書往來之時,寫出了他的曠世中篇傑作《變形記》,以及《流刑地》,還有幾個著名短篇像《鄉村醫生》、《判決》和長篇《失蹤者》的第一章《火伕》等等(卡夫卡死後,他生前好友布勞德將此一長篇取名為《美國》,在世界各地出版發行);還有曠世長篇傑作《審判》的創作也是寫於這個時候。此外,他人生最後歲月中所寫出的傳世傑作《女歌唱家約瑟芬-耗子民族》和《絕食的藝術家》等精彩中篇,就是寫於他和朵拉在柏林同居不久之後。

有些傳記描寫卡夫卡最後死在朵拉懷裡,刻意描寫成像《茶花女》情節,纏綿悱惻,這顯然與事實不符,其實那天早上朵拉正和朋友在維也納街上遊逛。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由於嗎啡劑量不足,卡夫卡在病床上掙扎喊叫,只聽到他對醫生大聲吼叫:「立刻把我給殺了,否則我死後一定不饒你!」根據布勞德的卡夫卡傳記所描寫,整個場面非常的孤單淒涼。

卡夫卡在認識第一個情人費麗絲前,也就是大學法律系畢業之後到保險公司工作時,除了母親和三個妹妹之外,他從未接觸過任何其他女性,甚至連講話也沒有,在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那是後維多利亞時代,誠如傅柯在《性史》一書中所言,那是現代人類文明最黑暗時期,維多利亞時代把人類的性觀念文明倒退了兩百年,推回到啟蒙運動之前的野蠻時代。這對卡夫卡很不利,他第一眼看到25歲完全一副老女僕打扮的費麗絲,在毫無防備之下,便如火如荼瘋狂愛上了,我們不能說他完全浪費了整整五年的時間,他因為和費麗絲搞戀愛猛寫情書,完成了幾樁史無前例的偉大創作。

1912年8月中旬一個夜晚,卡夫卡應邀前往好朋友布勞德(Max Brod)家裡和出版商磋商出版他的第一個短篇集《凝視》 (Betrachtung)之出版事宜,他在那裡認識了來自柏林的猶太女孩費麗絲.鮑爾(Felice Bauer),幾天之後,他主動寫信給她,並自稱為卡夫卡博士。費麗絲起初似乎不想理會他,她覺得這像是個瘋狂分子,才匆忙見過一次面,就邀她一起去巴勒斯坦遊玩,一起學希伯來語,每次信一寫,就是好幾張信紙,扯個沒完沒了,有時還故意用些肉麻詞彙,真令人無法消受,不要理會最好。

布勞德知道這件事情後,勸她好好給卡夫卡寫回信,他需要異性朋友。可這一來,卡夫卡更加來勁,如排山倒海一般,情書瘋狂寫個不停,每天一封,有時甚至兩到三封,每天除了在保險公司上班,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寫情書,即使上班時間也都在構思情書的架構和內容,逼得我們後世讀者讀卡夫卡時,必須讀這些情書才算完整,事實上這些情書沒有一頁是廢筆,都是大可一讀。

當然他同時也寫下許多不朽的創作,比如若要了解《變形記》的創作奧祕,全都寫在這時期給費麗絲的情書裡頭,卡夫卡可能不知道,他此刻正寫下二十世紀人類文學上最偉大的情書詩篇。五年後,也就是1917年,卡夫卡發現自己咯血得了肺癆絕症,兩人情事才告一段落(這中間還訂婚兩次),費麗絲迫不及待下嫁他人。

卡夫卡於1924年死於維也納近郊一家療養院,希特勒於1930年代初掌權,大肆剷除猶太人,費麗絲和丈夫帶著小孩在逃難時,甚麼都沒帶,就只帶著當年卡夫卡寫給她的兩箱情書,夫妻兩個人,一人扛一箱,一路從柏林扛到瑞士和葡萄牙,再飄洋過海到美國,最後落腳紐約。1950年代,卡夫卡的名聲鶴起,勢不可擋,全世界都在讀卡夫卡和談論卡夫卡,費麗絲適時將那兩箱卡夫卡情書賣給紐約聲名卓著的出版商Knopf,多少價錢沒有人知道,但據聞是一筆令人咋舌的天文數字。看來這世界上真正了解卡夫卡價值的人不僅布勞德一個人,必須再加上費麗絲,傳為現代西方文壇一樁最大美談,少了《給費麗絲情書集》,卡夫卡就不算完整。

費麗絲之後,卡夫卡身上雖然肺病纏身,並沒讓自己閒著,還是像花蝴蝶般到處追逐女孩子。有一年,他在布拉格附近一家療養院養病時,認識一個叫做朱莉的18歲捷克女孩,既不是猶太人,也不信猶太教,雖然也是身染肺癆,卻個性開朗,聰明伶俐,卡夫卡立即陷入愛河,並與之私訂終身。很不幸,這事很快即被父親知道並大發雷霆:怎麼?找不到更好的對象了是嗎?連這種貨色也要!而且,還不是個猶太人!朱莉是捷克人,出身勞工階級,父親是木匠,卡夫卡父親以前靠努力打拚勤勞致富,早已晉身中產階級,他不要兒子和一個勞工階級女孩成親。

卡夫卡從小害怕父親,在父親面前永遠低著頭,不敢吭聲,現在為這件事情他實在已經忍無可忍,壓抑情緒完全爆發開來,就給父親寫了一封信,指控他從以前到現在的種種不是,這也就是著名的《給父親的一封信》(編按,中文版由寶瓶文化出版),信的開頭這樣寫道:「親愛的父親,你最近老是問我,為什麼我總是裝出一副怕你的樣子,跟往常一樣,我不知道要怎樣回答……。」這是一封兒子對父親血淚控訴的長信,已經壓抑了很久,卡夫卡秉持向來迷人的寫作風格,字字珠璣,讀來讓人感受無比的魅力,可嘆父親從未讀到這封信,他根本懶得理會兒子心裡在想些甚麼。卡夫卡把自己最得意的一篇短篇傑作《鄉村醫生》題贈給他,他從來搞不清楚那是甚麼東西,這是一幅極度疏離的父子畫像。

卡夫卡和朱莉兩度訂婚,最終還是以分離收場,兩人沒有一起赴死的緣分,卻又平白增添不良難堪的紀錄。(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