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外交官眼中的日本:從鄰居的「一臂之距」到社會的幼稚化

作者:林志都/南方之南

過年時到東京散心,順便與幾位住在當地的朋友會面。這幾位朋友剛好都不是日本人。在聊天中,他們提供了一些對於日本社會的觀察,也可以一窺一些外國人眼中的日本樣貌。

過去在台灣,我們對於日本的看法很容易流於「哈日」或「仇日」這樣的極端,一方面與台灣本身和日本中國的歷史糾葛有關,另一方面也因日本是亞洲最早西化的國家,從文化到產業發展,我們都受到日本深刻的影響,關於這一點,我們有機會再談。

但其他國家人民沒有這麼多與日本在歷史上的糾葛,那他們眼中的日本,又是如何呢?

許多歐美媒體即使對日本文化與美感有正面評價,但是對於日本社會與政治往往卻有尖銳的批判。這次到東京去拜訪的一位朋友是歐洲外交官,她的觀點就比較接近這樣的視角。曾經被派駐在東南亞與台灣的她,熱愛台灣文化與社會運動觀察,住在台灣時甚至還自費學台語。老實說,有幾個台灣的獨立樂團,還是經她介紹,我才知道這些樂團的存在。去年歲末一個陰寒的下午,我到她住在東京老住宅區的住家去拜訪。由於有一位熱心原住民運動的友人剛好也在東京,所以我順便帶這位友人去拜訪。

日本鄰居的「一臂之距」

外交官住在一棟公寓大樓裡,在陰雲密佈的天空下,只有水泥光禿牆面的大樓更顯得寂寥冷漠。嬌小熱情的她下來替我們開門。上樓時整棟大樓只有我們話聲的迴響。發現到這一點的她,一方面請我們壓低聲量,一方面抱怨著她的日本鄰居們熱愛寂靜,而且對於外國人都保持著禮貌的距離,有點像英國人所謂的「一臂之距」(one arm’s length),讓習慣南歐、東南亞與台灣的熱情的她有些難以接受。

走進她的住處,打開門,一片橘紅迎來,照亮了灰暗的水泥外牆:她與東南亞籍的夫婿用暖系照明以及許多的藝品及照片,將小小的公寓裝潢成一個與外面樸素冽灰的水泥森林不同的世界。

當我看到小公寓裡的鋼琴時,不禁問她這裡是否能彈奏樂器?因為日本的公寓通常隔音不佳;而怕吵的人,尤其是高齡者又很多,因此通常都禁止彈奏樂器。她笑著說跟房東溝通時,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服房東那只是裝飾品,和她從台灣帶去的月琴一樣,即使她也會彈月琴。話至此,她提到有次她們大使在家辦宴會,結果居然有警察到場關切,「只因為有鄰居覺得我們太吵」,即使正式宴會尚未開始,大家只是在聊天而已,讓她感到啼笑皆非:不知是歐洲人太吵,還是在日本,即使是豪宅隔音也不夠好?

日本社會的幼稚化

我們的話題很快轉到其他的議題。當我談到前一天在東京車站地下街看到許多的動漫專賣店所組成的「東京動漫一番街」,以及東京奧運的吉祥物時,她只是笑笑,因為她覺得那些動漫角色的普及與日本社會中許多各式各樣「吉祥物」的誕生,正反映了日本社會的幼稚化,而這樣的幼稚化正席捲全世界。

如果說近十年來在全世界大為流行的超級英雄電影已經被許多歐美知識分子批評「簡化現實」、「逃避問題」、「沒有深層思想」,那麼日本動漫角色會被批評得更慘也不足為奇:這些角色偏向可愛(kawaii)化、沒有對這社會的反思,不會引起任何衝突,也不鼓勵對社會議題的討論,以台灣動漫同好界的說法,「就只是賣萌而已」。(當然了,有的角色還兼賣肉^^)

而日本社會並不是沒有與人民生活息息相關,重大迫切的議題:從人口急速老化少子化、全球暖化,與這些因素對經濟與社會所帶來的影響,一直到女性與同性戀者弱勢族群的平權,乃至於政治上中國與北韓獨裁政權的威脅;但是在日本,對於這些議題的討論熱度,似乎都比不上某個動漫人物的裙子短了一公分,某個動漫角色的玩偶露點,或是某個藝人的緋聞來得讓大眾有興趣。而如果日本人對這麼切身的議題都沒興趣了,更別指望他們會在意日本當地外籍移工的人權或是其他更遙遠的議題了。

當外交官談到這裡時,身為虛擬世界愛好者的我,不禁有些想要替這些作品辯護,因為我覺得即使許多日本動漫角色與故事創作的確偏向人畜無害的幼齡可愛化,以爭取不喜歡衝突的日本消費族群,而且女角們的配音娃娃音到讓人想打人,但是不代表喜好這些動漫就會使人幼稚化。這時我突然想起在這次台灣選舉中,就有一位有名的角色扮演玩家(coser)參與,她同時也是長期的社會運動者,喜歡動漫,並未減少她的社會參與;最重要的是,她還當選了立委!

但是我又想起日本的現況:之前與日本大學生交流過,他們就提到日本年輕人普遍對政治無感,甚至就連社會運動也興趣缺缺。這次到東京拜訪的那位外交官與其他歐洲外交官一樣,不論是在台灣或是在日本,總是積極參與人權外交,也因此認識了許多台灣的人權運動人士;她也告訴我,她所參加的許多日本人權議題相關團體中,從廢除死刑到同志婚姻,參與運動者幾乎也都是四五十歲以上的熟齡人士,年輕人的蹤影非常少見。

針對這一點,長居台灣的日本資深媒體人野島剛不久前的文章〈野島剛:當日本還相信謾罵容易改變社會,台灣年輕人投票了〉也提到:在日本許多討論社會問題、國際問題的活動中,在參加者的年齡層分布上,30 歲以下的聽眾只有不到兩成,而將近一半都是 60 歲以上的熟齡人士。即使日本已經是超高齡化社會,但這樣的比例還是詭異到不行,也與世界各國的年輕人比起高齡者來說,更積極想要改變世界的傾向大異其趣。在日本,動漫宅與 coser 就是動漫宅與 coser,沒有社會參與及關懷;日本也許自稱「朝日之國」,「島嶼天光」的可是台灣的年輕人。

當然,也許動漫宅的你會流著淚反駁,去年就有位說要支持創作自由的動漫愛好者兼企業家山本太郎當選東京都參議員啊!但是他的重點卻放在反對日本成人影片打馬賽克與兒童色情防治法適用於動漫(是說到底是有多喜歡把男女童性慾化啊?!),對其他的人權議題無甚著墨。老實說,如果之後山本太郎在政壇的重點還只是注重在這個議題,那真是令人失望到不行。

這位外交官的丈夫是位東南亞裔的藝術家,也和日本當地的藝術家有過多場合作與交流,他也提到日本的許多藝術作品的確很有獨特風格與美學,但是卻有個很大的問題:在這些作品華麗的外表下,並沒有甚麼深層寓意,或想藉此探討的社會議題。和那位外交官一樣,他也認為這顯示日本社會幼稚化的一面:避開任何可能的爭議,但這樣也連帶限制了所有可能的討論。

這樣的批評不禁讓我想起村上春樹訪問了東京地鐵沙林案受害者時,對日本社會的批評:日本社會不僅批評加害者,也透過遺忘與其他手段,排擠了受害者;而全日本恐怕也只有村上敢於在以色列領獎時,發表「永遠站在雞蛋這一邊」這樣擺明了支持巴勒斯坦人的言論。

離開外交官的家之後,再度踏上灰暗的街道時,我還是一直想著剛剛的討論。其實那位外交官的想法與我的有些相近:日本的文化作品外表多采多姿,但是內容乏善可陳。當然一定有死忠動漫迷出來爭論《進擊的巨人》、《銃夢》乃至於《鋼彈》的政治寓言(千萬不要跟我說《新世紀福音戰士》有甚麼聖經神話寓意,庵野秀明自己都說那些「使徒」與神話相關的元素,都只是他覺得名字很酷就拿來用了),但是稍稍回想一下,你就會發現它們的寓意深度與廣度實在難以與西方作品相比。

要用近年的動畫長片來比較的話,當《動物方城市》(Zootopia)可以透過可愛的各種動物們相處之道,來教導孩子與大人們不要貼標籤與反對歧視的重要性,新海誠的《天氣之子》只能躲躲摸摸地影射全球氣候危機與所帶來的影響。真人電影的話就更不用提了;就連剛落幕的奧斯卡獎頒獎典禮,頒獎人與得獎人們都會利用機會提倡女性平權、原住民權利與氣候議題等政治議題,更別提討論貧富差距的《寄生上流》大放異彩;反觀日本的電影與頒獎典禮還是小情小愛,一團和氣,沒事沒事。就連台灣金馬獎的頒獎典禮都比日本的來得有意思多了。

也許有人會認為筆者只是另一個日本黑,但事實上,筆者自認為是個熱愛日本通俗文化的人,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熱愛,才跟許多的歐美人士一樣,無法忍受他們的不求長進。因為一個不求長進的友邦,不是我們的福氣。日本人並非如大家想像的一直如此地厭惡衝突、變化與政治社會議題,看看過去的戰國與幕末維新時代就可以知道。但是這篇文章已經太長,也許在另外一篇文章,筆者會再討論不斷改變的日本民族性。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今天來點跨文化】一位外國外交官眼中的日本:從鄰居的「一臂之距」,到社會的幼稚化》,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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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台南人,國中時移居阿根廷。阿根廷薩爾瓦多大學心理系畢業,成功大學老年學研究所第一屆畢業生。曾任對拉丁美洲業務、西班牙文譯者、口譯、對大使館與代表處聯絡人等職務。喜歡寫作、虛擬世界、電影電視小說動漫歷史書籍、從國際看台灣,從台灣看國際。因為由出生地的南方府城古都,移居到更加靠近南極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比南方更南方的生活經驗,使得觀點從此不同。都四十幾歲了還單純地相信世界會更好,台灣會更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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