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戰雲密布的時代識破一場春夢
年輕的時候不喜《戰地春夢》中譯本,總覺得把A Farewell to Arms翻譯成「戰地春夢」非常鴛鴦蝴蝶派,很不像我從《老人與海》等認識的海明威。據說始作俑者是林語堂之姪林疑今,她在一九四O年創造了這個經典譯名。
不知道海明威知道這個譯名會怎麼想?我覺得有夠反諷──從後現代角度看,這個譯名帶著波普藝術的粉紅色,更調侃了戰爭的虛無與參戰者的荒誕,彷彿說不只是在戰地做了一場春夢,而是戰爭本身就是一場夢。
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讀經典》裡認為這是海明威最好的小說,我想是因為他感知到了這場噩夢的詭異氣味。
讀林步昇的新譯本,更證實了我這種感覺。這些一百年前在義大利對奧地利前線的厭戰大兵,一言一語的來往間帶著《等待果陀》的虛無;男女主角費德里克.亨利與凱瑟琳.巴克莉的綿綿情話,似乎是肥皂劇的訂製對白。這未必不是海明威的初衷,他要這樣揭露給讀者看:這可不是又一齣《亂世佳人》。就像巴克莉自己說的:「我們這場戲還演得真爛,對吧?……你很盡力在演這場戲,但是戲本身還是糟。」
不過正正因為這場戰爭和這場愛情開始得荒腔走板,小說後半部直到結尾才那麼驚心動魄,令人嘆為絕唱。「春夢」恰似一語成讖,一如白居易的名句「來如春夢幾多時?」接著的就是「去似朝雲無覓處」──當現實露出其猙獰面目,那怕只是匆匆一瞥,就足以絕望我們這些苟活的人類。海明威一再把我們推近死神,又拉將出來,當你以為幸運兒不死的時候,命運奪走他最寶貴的存在座標,讓他生不如死。
「好啦。我怕雨,是因為偶爾我會看見自己死在雨裡。」
「才不會咧。」
「有時候,我也會看見你死在雨裡。」
這段天真的對白,在全書最後一句以最不動聲色的方式回應的時候,你不得不承認對命運輸得心服口服。
「『放心啦,親愛的,』凱瑟琳說:『我一點都不怕,死亡就是一種賤招。』」原文是”Don’t worry, darling,” Catherine said. “I’m not a bit afraid. It’s just a dirty trick.”林疑今譯本是「『別擔心,親愛的,』凱瑟琳說。『我一點也不害怕。人生只是一場卑鄙的騙局。』」其實海明威沒有說「It」是死亡還是人生,兩位譯者截然相反的選擇一方面表露了不同世代對海明威的理解,但還像是說:死亡和人生,都是a dirty trick。
回到戰爭本身,這句話更加確切。比如說我們都會惋惜亨利的同袍荒誕的死亡,但為什麼沒有留意到亨利作為一個軍官的草菅人命呢?會不會就在他處決逃兵的輕率之中,就埋下了命運的報應?
春夢必醒,無人可以置身事外──這是海明威奮力鋪墊悲劇終結前那百分之九十的瑣碎煩膩的目的,那些看似與他簡潔短篇迥異的漫筆閒筆,實際上是更大的算計。生育比死更冷、比戰爭更危險,更是我們在女性主義時代才能讀出來的,所謂「鋼鐵直男」的海明威以那百分之十的悲劇篇幅留下的隱喻──這點,不容他本人反駁。
這時候,我們回看亨利的口頭禪「我只在夜裡相信上帝」,這句話所包含的歧義裡面彰顯了欲望的絕望,因為相信也無用,上帝並沒有垂憐這些曾在黑夜做著春夢的人類。亨利與巴克莉在黑夜裡的歡愉埋下了死亡的種子,相愛的人注定四周戰雲密布,即使是在所謂和平時代,我們也告別不了上帝放在我們手上的武器。(本文係《戰地春夢》新版導讀,麥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