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爛殼的蝸牛1】吹不散的酸臭 老殘窮的1.5坪人生

曾有民代質疑地方社會局,怎能轉介不符消防規定的房子給弱勢者承租,但只有這類房型的租金,才是他們可負擔的金額。
曾有民代質疑地方社會局,怎能轉介不符消防規定的房子給弱勢者承租,但只有這類房型的租金,才是他們可負擔的金額。

明眼人一看便搖頭的違建或矮樓,在租賃市場上卻是搶手貨,被主流租屋市場排除的中高齡人口、收入不穩定的非典型就業者,和仰賴福利身份補助過活的弱勢族群,全得依靠這樣的房舍來提供遮風避雨之處,脫離流浪在街邊的生活。

在台北車站外頭睡了30年的阿丁,如今終於租得起屋。矮樓裡一張雙人床便佔滿房間的小雅房,成了他的家,一眼便能望穿的房裡掛著他從社會局領來的外套、毛巾,一床薄被鋪在角落,「這裡比車站好多了,關起門有自己的房間可以睡覺。」

低溫來襲那幾日,阿生(化名)雅房裡的風扇仍嘎嘎地轉動,但房裡空氣黏膩,風扇顯得徒勞無功。「這種天誰要開電扇,又不是瘋了,可是不開就會有一股味,聞了難過。」額上的皺紋讓63歲的阿生看起來像總蹙著眉,他轉頭望著門口來客,「我都不好意思問你有沒有聞到那股臭味。」

一眼望穿的房間 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阿生的家在萬華一處巷子裡。幾次轉彎後到了巷底以為無路可進時,再由死胡同左邊一個小洞低身鑽入,便是阿生賃租那幢搭得歪斜的3層樓房。牆上爬滿電線,昏黃燈泡在頂上搖晃,沒了門的共用廁所飄出尿騷,往2樓的樓梯每一級都砌得高低不等,輕薄的夾板隔間,輕易便能聽見隔壁洩出的電視聲。

人才鑽進洞裡,便聞到阿生說的那股味兒。那是以老菸槍身上的煙味為基底,佐以排泄物、動物屍體和食物腐敗的酸味,和長年不透風累積下的霉味而成。

阿生位在一樓的房間,拉開門一眼就能望穿,門邊倚著他的助行器,角落一台軍綠色冰箱,上頭滿是鏽蝕的痕跡,裡頭大大一塊結霜,和幾瓶10幾元的麥香紅茶。一張雙人床佔滿房間,懸掛著的衣服在床尾上空擺盪,剩下的空間僅有床沿到門邊,剛好夠他扶著助行器起身。

「到處都發霉、死蜘蛛還在牆上,正常人誰想住這樣的房子啦。」但靠著1個月1萬5千元的低收入戶和身障補助過活,5千5百元的房租是阿生可支付的極限,扣掉房租後,一個月生活費大約9千多元,「現在一個便當都要6、70塊了,生活真的很吃緊。但這邊是違建,不能申請租金補貼。如果申請得到補貼,房租就可以省一點了。」

阿生本是萬華在地人,家裡原是在夜市擺攤賣衣服,一個姊姊已嫁人,20多年前父母過世後,弟妹則各自分家離散。而接手擺攤生意的阿生,08年的某天,騎車準備去找朋友時,在路上出了意外。

在醫院醒來後,阿生的右手肘關節已沒,右腿髖部也受傷,幾乎無法使力,「你看兩條腿粗細差這麼多,這條都萎縮了啊。」阿生邊拍了拍健康的左腿,接著扯著沒了關節的右手臂,180度扭轉手肘,原本應是結實的關節處,像癱軟的毛巾擰成一條麻花。

「警察跟我說我真倒霉,附近5、6支監視器都是壞的,沒拍到撞我的人。」更倒霉的是,住院期間,1日阿生下床走動,走道剛剛清潔,還留有水漬,他一腳踩滑,左手肩膀也摔傷,舉久了便疼,「現在只剩這隻腳了。」語畢又拍了拍左腿,「無法度啦,人生啦。」

原本夜市擺攤的營生大約足夠阿生日常開銷,住院一趟費去了積蓄,不足的醫藥費只能靠社工幫忙找資源墊付;出院後無法再擺攤,在街頭待了2、3天後,社工幫阿生申請了低收入戶證明和身心障礙手冊,這幾年就靠補助過活。

阿生輾轉租過的幾處房舍,大抵和現居的小雅房差不多——搖搖欲墜的矮樓,或是一層隔了10幾戶的小雅房,房間僅夠一張床,起身,跨出一步便抵達門口。

明眼人一看便搖頭的居住環境,在租賃市場上卻是搶手貨,被主流租屋市場排除的中高齡人口、收入不穩定的非典型就業者,和仰賴福利身份補助過活的弱勢族群,全得依靠這樣的房舍來提供遮風避雨之處,脫離流浪在街邊的生活。

矮樓、違法隔間和地下室,這些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房舍,卻是租屋市場裡的搶手貨,一群經濟弱勢的租客,全靠這樣的房子遮風避雨。
矮樓、違法隔間和地下室,這些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房舍,卻是租屋市場裡的搶手貨,一群經濟弱勢的租客,全靠這樣的房子遮風避雨。

租賃市場裡沒人要的房客:老、殘、窮

阿生的左鄰右舍多跟他一般,靠著微薄收入過活,住隔壁房的阿丁(化名)剛滿62歲,阿丁的父親早年在基隆港跑船,遺下母子2人在高雄老家,「日子過不下去,我媽帶著我坐火車去基隆找我爸。沒錢買車票,一路躲在廁所。」

慢車開了一晚上,天亮到基隆,找著了父親,但一家團圓沒多久,母親就罹病過世。阿丁留在台北,到工廠做工,當完兵後又回到台北,就睡在台北車站,接一些舉牌、派報的工作。

曾經在車站打地鋪時遭人襲擊,送到中興醫院就診,後耳縫了好幾針;也遇過做颱風時,雨滴斜打在棲身的厚紙板上,好在台北市社會局說服鐵路警察,才讓睡在外頭的遊民進車站避風雨。露宿街頭總睡不好,風吹草動都讓他驚醒,在車站睡了超過30年,「這麼漫長的日子,這麼多的苦,就像一場修行。」阿丁彷彿入定老僧般地冒出這麼一句。

約莫8年前,社會局安排阿丁參加市府的「以工代賑」方案,由社會局聘僱,做一些清潔鄰里的工作,每個月固定收入可到1萬5千元。之後社工安排阿丁租屋,同樣是一張雙人床便佔滿房間的小雅房,房裡掛著他從社會局領來的外套、毛巾,一床薄被鋪在角落,「這裡比車站好多了,關起門有自己的房間可以睡覺。」

去年4月,曾有台北市議員質疑社工怎能介紹弱勢承租如此破敗且不符消防規定的房舍,對於這樣的批評,台北市社會局萬華社會福利服務中心的第一線社工楚怡鈞無奈苦笑:「我們也很希望給個案更好的居住環境,但現實就是沒人想租給老、殘、窮的房客。而且再高一點的租金,多數人也負擔不了啊。」

租賃市場裡的身份排擠,讓高齡、獨身、無家和收入不穩定的人一屋難求,細數曾被拒絕的經歷,長年提供無家者各種協助的台灣芒草心慈善協會秘書長李盈姿滿肚子感觸:「最難租到房子的是中高齡失業的無家者,房東會覺得你這個年紀卻沒有家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獨身女子也常會被房東質疑,是不是婚姻有狀況、家暴逃出來?房東會擔心丈夫跑來鬧事。」

社工陪同租屋,更會讓房東卻步,擔心租客是不是收入不穩?或是有前科?曾在芒草心擔任社工的巫馥彤因此練就一身應對房東的本領:遇上房東質疑租客孤家寡人無親友,她便推說是個案的姪女,陪著來看房;若房東進一步詢問就業狀況,「舉牌、發傳單就說營建業、保全就說服務業。」藉此降低房東疑慮。

已有福利身份,能每月領有固定補助的個案,雖然不必擔心房租沒著落,但多半卻是老或殘,年齡歧視讓他們一樣難租屋。「我曾帶一位70多歲的個案和他90多歲的母親去租屋。房東一看年紀這麼大,怕他們哪天突然死在家裡,馬上就拒絕我們,你跟他說社工會裝緊急通報系統,出事我們會處理,但他還是不要。」談起租屋的各種難關,楚怡鈞早習以為常。

租屋市場的不友善,讓弱勢租屋者沒得選擇,楚怡鈞感慨:「在萬華,大約有10幾處據點,這些地方的房東願意租給弱勢租客,包容度也相對高。但房子共同的特色就是老舊、房東年紀也大,不想多做修繕,屋裏大多是違法隔間或違建。」

其實社工心裡比誰都害怕,這樣的房子完全不符消防法規,一旦發生意外,只怕會是嚴重傷亡。但現行的住宅政策沒能為這群人留條路,讓最底層的房客,只能選擇最差的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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