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是發明家/董知遠
董知遠
說我的爸爸是發明家,實際上有點調侃的意味,說他是一個幻想家也許更確切。
因為他沒有發明創造出來任何東西,他所有的奇思妙想都存在於想法中。
在我小的時候,我家住在一個小鎮子裏,那裏非常閉塞,閉塞到什麼程度呢?想要去縣城,唯一的交通方式是坐兩天才有一次火車,而且還是森林小火車。
我的小學就是在那裏念的,我的父母都當老師,媽媽在小學教書,爸爸在中學教書。爸爸是一個非常有想法的人,可以說愛好廣泛,比如喜歡音樂,他說上學的時候學過小提琴,還做過曲,同學們搞活動時唱過他寫的歌。他寫過詩,寫農業生產時寫過“稻穀堆到月亮上”的詩句,多富有想像。他還說他年輕時想參加當飛行員,但體檢時沒通過。
爸爸是教語文的,但他對語文以外的科學知識很感興趣。爸爸喜歡看書,我家有很多書,他還訂了很多雜誌,給我們訂的是《小朋友》、《兒童時代》、《少年文藝》等,而他自己喜歡看科學方面的書,訂的是《化石》、《地理知識》等,還給我訂了一本《少年愛科學》,《少年愛科學》裏有很多小製作,我有時候就學著跟著做,但複雜的東西我做不了,就向爸爸求援,記得有一次我想做一個叫繼電器的東西,安裝好會讓節日的彩燈一閃一閃的,做這個需要木板、鐵絲、電線等材料,但做來做去也沒做明白,爸爸也來幫我看圖、纏線,最後因為缺少材料,終於沒有做成。我還想做一臺礦石收音機,也沒有做成。
那時我很羡慕城市裏的孩子,我城裏的表哥就做了一臺礦石收音機。我從書中得知,在城市裏有專門的商店,很多東西都能買到,比如電路板、電子元件等,而我們那個小鎮子裏什麼也找不到,這極大地阻礙了小鎮裏發明家的產生。
我家住的是平房,院子很大,有好幾塊菜地,在我印象中,種地的都是媽媽,就沒記得爸爸什麼時候種過地。洗衣服也都是媽媽洗,有時候休息日,媽媽會帶著我去學校的鍋爐房洗衣服,那裏有熱水。那時洗衣服都用搓衣板搓,很累。
也許媽媽對爸爸活幹得少不滿意吧,所以他們有時會吵架,媽媽還給爸爸起個外號“大少”,但我一直聽成是“大哨”,覺得滿有意思的。
有一天爸爸忽然聽說這世界上還有一種機器叫洗衣機,覺得非常神奇,他想如果有了洗衣機,洗衣服的活就不用人來幹了,也用不著再吵架了。他好奇的是洗衣機是什麼原理,那幾天他天天琢磨,猜想洗衣機上應該安裝了兩塊搓板,由機器帶動,互相搓就把衣服洗乾淨了,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的兩只手來回搓著。他想如果弄明白原理,自己做一個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很快他就放棄了,因為媽媽托人從外地買回來的一臺洗衣機,到此時我們才弄明白洗衣機的原理。
那應該是最老式的洗衣機吧,只有一個桶,放上水,放上洗衣粉,洗衣機裏面就開始轉,轉起來只有一個方向,所以需要時不時地停下來,將攪在一起的衣服扯開。
沒過兩年我家又換了一臺洗衣機,原來的洗衣機鄰居朋友爭著搶著要,後來被媽媽的同事按原價加了五元錢搶走了。
新的洗衣機是正反方向來回轉的,就避免了衣服攪在一起,而且還有一個定時器,先進了很多。
我家的高壓鍋也是小鎮子裏第一批買的,當時鎮裏有人傳說高壓鍋如何如何危險,出過多少事。高壓鍋的原理爸爸一早就弄明白了,就是將容器封閉起來增加壓力,使食物煮得更快更爛,尤其是蒸魚的時候,連魚刺都酥了。
爸爸根據這個原理,給我用鐵罐頭盒做了一個爆米花機。這個確實是可以用的,經過封閉加熱後,玉米就會變成爆米花,這也許是爸爸發明創造最成功的一次,但並不太適用,因為很難封閉得嚴實,後來就不怎麼用了。
爸爸有機會外出學習,回來時帶回很多新奇的東西,泡泡糖、固體汽水(沖泡來喝的)、塑膠墨鏡什麼的,都是小鎮裏的人很少見到的。他最得意的是一臺手搖絞肉機和一臺同樣是手搖的壓面機。絞肉機確實很好用,絞肉、絞辣椒、絞菜都可以,我家用了很多年。壓面機可就不太適用了,主要是太費事,搖起來太累,有那工夫擀點麵條也早完事兒了,後來轉讓給學校食堂了。
那時候全國都喊著要實現四化,每個人都有一股向科學高峰窮追猛趕的勁兒,人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爸爸說等2000年實現四化了,咱家就買個大轎車——那種充滿期盼和希望的感覺真是很美好。
當時有一個很熱門的數學難題叫哥德巴赫猜想,在民間掀起了研究熱潮,據說研究出來就能成名成家,爸爸也產生了興趣,他和我說的時候,我聽成了“哥的爸的猜想”,後來聽說陳景潤做研究的時候,用過的鉛筆頭裝滿幾麻袋才有了點成果,況且爸爸的特長並非數學,所以他就把機會讓給了別人。他還對永動機有過興趣,覺得這個東西可以用磁鐵製造出來,後來書上說永動機是違反科學的,所以也放棄了。
對語文的研究是爸爸的本行,他讀古詩“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的時候,就琢磨是不是中國古代就有一種類似溫室大棚的東西,還想據此寫篇文章,但實在找不到更多證據,終於沒有動筆。
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看書看得多了,也試著寫點東西,我寫了一篇童話,叫《太陽和月亮的傳說》,大意是說有一個好的巨人,和破壞世界的壞的魔鬼進行鬥爭,壞的魔鬼把這個世界弄得一片黑暗和混亂,巨人很勇猛,但世界上的壞的魔鬼太多了,巨人雖然勝利了,但也付出了生命,他死後把一只眼睛變成了太陽,一只眼睛變成了月亮,讓這個世界有了光明。爸爸看了之後大為讚賞,他經常偷看我的日記本,筆記本。後來這篇童話的手稿找不到了,如果留下來說不定能有點價值。
後來我家從小鎮搬到縣城,我也上了中學,爸爸給我了一個飯盒式的答錄機,成了我少年時期最喜歡的玩具,有時候出點小毛病,比如絞帶,一般都是爸爸幫我修好,後來我也會修了,不知道拆過多少次。我們喜歡錄音玩兒,把說話、唱歌、讀課文的聲音錄下來。有一次爸爸看我們錄音他也要錄,他準備好一篇文章《過秦論》,念完過秦論的題目,他故意放個屁,聲音被錄了下來。可把我們笑壞了,覺得爸爸實在太幽默了,後來每次想起來都會笑。
我喜歡晚睡,但早晨特別能睡懶覺,鬧鐘都不一定叫得醒我,有一段時間我家分了新的樓房,新房還沒收拾好,我就得瑟著一個人到新房去住,結果第二天早晨沒人叫我,我一直睡到上學時間都過了,爸爸知道後到新房去使勁敲門我才醒來,爸爸很生氣,後來他說應該發明一種翻床,到時間了如果不起來,床就翻過去,把人扔到地上,他這個設計明顯是針對我的。
爸爸到了一定的年紀,生活中更加隨心所欲,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還在上小學的我的小表妹暑假到我家來玩兒,聽到爸爸肆無忌憚地大聲放屁很是驚訝和好奇,爸爸說難道你爸不放屁?小表妹說我爸爸放屁都到廁所去放,後來她開始數爸爸放了多少個屁,但大約也沒數明白。
在那個年代,社會上掀起經商熱潮,很多人都發財了,就顯出像爸爸這些“臭老九”們的落魄了,有時候他也義憤地說起社會上一些現象——賣鹹菜的比上班的掙錢都多,但羡慕歸羡慕,他是不可能去賣鹹菜,不可能下海經商的。爸爸這一輩子想法很多,但大多都沒實現,他沒去經商致富,也沒有搞出點什麼發明專利讓我繼承,給我弄個富二代當當。
我從小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因為我是在爺爺奶奶家長大的,上學時才回家。我在縣城裏出生,然後爸爸媽媽就去山裏林場支教去了,平時只有爸爸媽媽來看我或者放假的時候,才能見到他們。陪伴我的是兩個七十歲的老人和有著嚴重口吃的大伯和他們一家,在喜歡模仿的兒童時期,我也得了難以改掉的口吃。童年很寂寞,也有很多樂趣,我遺傳了爸爸喜歡探究世界的基因,在爺爺奶奶家時我也搞一些科學試驗,比如尿尿時我就想,如果一邊喝水一邊尿,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尿下去,於是我端了一大舀子水,一邊尿一邊大口喝水,結果水沒喝完就尿完了,實驗雖然失敗了,但我證明了猜想是錯的,也算是個收穫。
我的思路就是一直這樣清奇,剛轉到縣裏的中學的時候,老師佈置寫作文“我的教室”,所有的同學們都把教室寫得如何美好可愛,但我眼中的教室並不怎麼樣,我不想為這個教室唱讚歌,便寫它如何破舊,結果作文寫出來老師說我獨樹一幟。
那時我想,如果爸爸敢對我不好,我將來就把他寫成個壞人。後來我自然沒有把他寫成壞人,也沒有像有人寫起父母專挑好的地方寫,我只是照實寫來。
爸爸退休前當上了職業高中的校長,變得非常謙虛謹慎,退休後他成了一個安靜慈祥的老人。
他沒有留給我金錢地位,但他把他的奇思妙想傳給了我,讓我在寫作的時候,總能迸發出不同的思路。
實際上我的爸爸到底算不算得上是發明家,也取決於我,因為是他發明了我,如果我成功了,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那麼他就是偉大的發明家。
所以我一直在努力。
現在爸爸已經離開了我們,我經常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