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照片:可帶走的饗宴

我的老照片:可帶走的饗宴
我的老照片:可帶走的饗宴

作者:林基興

追憶建國中學就讀時光

因緣際會,重閱上世紀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名著《追憶似水年華》,迴盪起我半世紀前的水漾年華。

一九六九年,南部鄉巴佬的我,進城到臺北念高中。拖著皮箱與棉被,走在學校附近時上時下的紅磚道,我想起名作家梁實秋的故事:一九一五年,梁實秋考入清華學校留美預備班(清華大學前身),搬運行囊到校門後,發現旁邊有人「無所事事」,就要他來幫忙搬行李,安頓宿舍妥當後,那人才離開。第二天,開學典禮時,梁實秋才驚覺那人就是清華校長。

倒帶歷史

臺北建中史蹟紅樓,建於一九○九年,磚石沉穩凝重,穿梭其中,引發懷古幽情。

我在校時,操場寸草不生,起風時,塵沙蔽天宛如沙漠;相對地,北一女校園草木綠意盎然,眾稱綠洲。但後來校長推行綠化,殷勤照護草木,脫胎換骨地讓昔景只存在「昨夜風沙旅夢」中。

建中以自由學風著稱,學生意見很多,老師與校長均吃力,軍訓教官更動輒得咎。有些同學不受拘束,例如將學生帽折成高翹海盜帽;電影《艋舺》在建中取景,呈現學生翻牆鏡頭;校友吳祥輝名著《拒絕聯考的小子》,傾訴前衛的年輕心靈勇抗社會制度。校友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描繪青春情仇,但其實牯嶺街只有書香,舊書迤邐,靜待知音如獲至寶地填補心靈地圖,翻書如聞前人呢喃聲。

建中橄欖球隊為臺灣高中橄欖球勁旅,全黑隊服,被喻為黑衫軍。他們常在操場演練,因地方狹小,混戰之中,踢足球者常擔心球被他們抱走。班上有同學是橄欖球隊員,粗壯黝黑,其實和藹可親。我曾帶他到南部走走,他喜歡高雄大崗山的蜂蜜,因為品嘗後,認為品質甚佳。這頗讓我瞠目結舌,書呆子終於見識到橄欖球隊員的其他高超本事。

建中校慶時,比照國慶時阿兵哥的做法,舉辦閱兵分列式「踢正步」。某班前排同學大概自覺風光,使盡渾身解數,有位同學竟將一隻皮鞋踢飛出去,眾目睽睽之下,以優雅拋物線展現魅力。禮臺上的校長顯得相當吃驚,其他貴賓雖忍俊不住,但場合正式,皆努力憋著,不敢笑出聲。

三年一覺建中夢

熱情的同學笑問我從何處來,我答說「阿蓮」(當時「高雄縣阿蓮鄉」),他們通常一臉迷茫,好奇心強的會問「阿美族的故鄉」嗎?這也難怪,窮鄉僻壤的阿蓮(柔美而低調的名稱),遠離臺北而隱藏於南部山谷中。

最令人嚮往的是美術課,大夥兒到對面植物園取景作畫。學生整天關在校內,實在嚮往圍牆外的呼喚聲。我們到了植物園,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個個精神抖擻,互道自由可貴。一小時下來,也沒畫出什麼名堂。一個學期只交兩、三張畫作,師生皆大歡喜。

其次是體育課,常任君活動,因老師常被徵調去當國際籃球賽的裁判,聽說常判外國球員犯規,而對國人球員放水,因此,外號「愛國裁判」。一學期下來,很多同學還不知老師長什麼樣子,倒是有些人在電視上,看到他在公賣局籃球場的瓊斯盃國際籃球賽當裁判、吹哨子,相當拉風。

英文老師非常嚴格,教書很認真。他當導師時,對於班上幾位搗蛋分子,不假辭色,其名言是「規矩念書,不要作怪,不信的話到某某初中打聽一下(老師如何嚴處犯者)」。當時本班秩序比賽常得冠軍。

國文老師曾任軍訓教官,是位愛國且尊敬領袖的老師,要求同學聽到「總統」一詞時,採端正坐姿。有次,一個活寶同學故意搖動椅子,以示他用心坐端正,結果太用力了,椅子翻倒,他老兄頭部撞了個包。全班笑到肚子痛,下課後,觀賞與慰勉者絡繹不絕。

高三換了一個英文老師,她曾服務於英文《中國郵報》,授課內容多日常應用,非聯考導向。結果,同學不喜歡而怨聲載道。老師似乎察覺上課氣氛有異,要當班長的我明察暗訪。我如夾心餅乾,因我認同這樣活潑實用的英文教學,而非聯考的文法與填空,但同學就是不領情。

數學老師教學活潑,重視品格教育、講義氣。他讓我深思,師恩之力何其大。例如,有同學家境清寒,父親過世,老師發動募捐,又特別輔導他功課。後來,同學卓然有成。當初若無老師傾力協助,同學的人生可能大改寫。眼見老師的身教,後來,我為人師時,就會注意學生處境,例如,有同學沒交期末報告,我一再追問,方知清寒而打工太忙。我使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讓她交作業與得學分、順利畢業。接到同學衷心的謝函,實為老師最大的安慰。

卻道天涼好個秋

建中人才濟濟,「較易於差遣者」常拱出來當班長,不像後來還需賄選,經媒體報導而貽笑大方。

在建中當班長要傷腦筋兩件事:一是整潔、二是秩序。由於學校公布各班排名,導師很清楚我戮力從公或尸位素餐?若排名殿後,導師就有話啦。

當班長還有一件特殊任務:抒發年輕人的情懷,亦即,安排與女校同學聯誼。諸君可能不知,五十年前,「民風純樸」,高中男女生一起出遊,是件大事呢。我去找教物理的任老師幫忙,因他常與我們說笑,似乎相當理解年輕人的心。當時老師宿舍中有同事之女在北一女當班長,於是,他居中牽線,我們就去踏青啦。年輕人青澀害羞,任老師早已洞見先機,事前吩咐我要多提醒男生,主動打開話匣子,「噓寒問暖」不能省。

時代不同了,現代年輕人落落大方,各式才華也蓬勃發展。十二年前,我邀請國家科技顧問史賓社(Spencer),到建中與年輕人分享心路歷程,他是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國際半導體公司Sematech董事長、加大柏克萊分校教授。我原擔心學弟英語能力不足,還一番中英對照地起頭鼓勵,沒想到與會者個個提問應答,毫不怯場。看著這些年輕人興高采烈地與老外流利互動,我深深引以為榮。

與科學教育館結緣

建中對面是南海學園,內有中央圖書館與科學教育館(均已搬遷)、歷史博物館、教育廣播電臺、藝術教育館、植物園……等。據說仿照美國華盛頓特區博物館群,融合人文藝術與科學的全人教育園區。

其中,科教館舉辦年度中小學科展,孕育不少未來的科學家。鎮館之寶可說是吊在館中央的「傅科擺」,源自法國物理學家傅科(Foucault),是證明地球自轉的一種簡單設備。裝置包括一個長距離、在任意垂直平面上振盪的單擺,擺動的方向會因為地球自轉而改變。

當時喜歡科學的我,初中參加過科展,為科教館的設施與特展著迷,但覺阮囊羞澀。於是我寫信給田館長,說家境清寒但門票所費不貲……沒想到隔幾天,有人到我租住處,說是展覽組長,受田館長之託來找我,他已幫我支付長期門票費,又熱情鼓勵我多學習科技新知。我當下深為感動,此事印象非常深刻,至今記憶猶新。來自陌生人的關愛,輕觸我年輕心弦,從此,我更留意伸手助人。教書時,我常提醒學生有困難要提出,相對地,有能力時要幫忙別人。

一九六九年起,首創「電腦」這個名詞的中華電腦之父范光陵博士,開始在臺視講解電腦,我每周日學習。半年後,有檢定考試,猶記出了考場,有人來告訴我,我是全體學員中最年輕的。同年,科教館開授電腦課程,我也去學,該館設備為日本富士通電腦,學員要檢視磁帶「機器語言」,這對目前年輕人而言,大概如天方夜譚。到科教館「跑電腦」的時光,五十年來,仍讓我回味無窮。

一九七○年,海內外師生合力奮鬥的公益刊物《科學月刊》發行,秉持「普及科學、啟發民智、培育科學態度,也成社會公器、助益健全社會」精神服務社會,一九七六年榮獲第一屆雜誌金鼎獎。曾經參與者包括(使用後來較為人知的頭銜):創辦人林孝信、舞蹈家林懷民、詩人辛鬱、文建會主委黃碧端、才子沈君山、東吳大學校長劉源俊、中研院副院長楊國樞、教育部長黃榮村與曾志朗、清大教授李怡嚴與張昭鼎、旺宏公司總經理盧志遠、國科會主委魏哲和、行政院長劉兆玄。一九六九年九月出版第零期「試水溫」,隔年一月出版創刊號,揭牌與演講活動均在科教館舉行,我躬逢其盛,從校園跑出來打雜,埋下日後服務科學月刊社的種子。

在海外發光

本班同學畢業後,在各行各業貢獻社會,包括現任台積電公司董事長劉德音。也許最特殊的是簡宗仁,個子不高,卻是籃球高手,他身手敏捷,投籃又準。多年不見,方知他領導「海外工程公司」(OECC),在中南美洲等各地頗有建樹。該公司業務以我國與當地政府簽署承建外交援贈貸款工程為主。國人可能不知,外交艱苦,部分是靠這些海外勞工血汗幫忙贏得與鞏固的。

二○一○年,海地首都太子港附近發生規模七點零地震,四處斷垣殘壁、滿目瘡痍,造成逾二十一萬人罹難、三十萬人受傷,百萬人無家可歸。我國紅十字會與外交部,共同出資興建海地「新希望村」,該公司全力以赴,在二○一二年完工。不久,馬前總統前往海地,特別嘉勉該公司同仁。

其實,海外工程公司自一九九九年起,已經開始承建海地的各項工程,品質也通過二○一○年大地震的考驗,均貨真價實、屹立不搖,實為我國之光。反而他國興建的我國大使館(法式建築)倒塌,海外工程公司不顧撤離的要求,到大使館廢墟,將傾倒的我國國旗降下、摺妥,等後來重建使館而掛回。

他們護旗的故事,讓我想起,在二○一一年,我國駐教廷王豫元大使告訴我,年前,路上有人向使館上方飄揚的國旗敬禮,同仁出去洽詢後,方知他曾為空軍駕駛,退休後,體察國家處境日艱,邦交日少,在海外驚見國旗,立即肅然起敬。

隨身帶著的幸福

回顧年輕的歲月,浸潤於當年高中校園與周遭學風中,受益良多。師生好友感情融洽、互切互磋,在物質條件不豐的情境裏,彌漫強烈的求知慾。

學校旁邊有「美國文化中心」,經常有展覽與演講。有一次,林懷民講舞蹈,講到一半,突然脫掉上衣,示範舞步,讓聽眾驚喜不已。我這個鄉下土包子,如進大觀園,學著附庸風雅。內有圖書館,大部分是英文書,可享受到戒嚴時代不受管制的思維,認真者如入寶庫。有位室友的同學,常來教我數理邏輯,又帶英文《時代》周刊來分享,但也抱怨該雜誌若提到大陸的文和圖時,均被警總塗黑。

前年,在臺北捷運上,有人過來問我是否建中校友?原來我戴著校友會的校名帽子。這倒讓我想起,台積電公司前董事長張忠謀說過,一些中年或老年人喜歡說自己出身某某名校,隱約炫耀「這些學校很難進」,難道人生目標就在考上名校?其實那反而顯示,那幾年如生命的巔峰,以後就走下坡。

一九五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明威,在一九六四年出版《可帶走的饗宴》(A Moveable Feast),敘述二十世紀初期,他流連巴黎的時光:「如果你有幸在年輕時住過巴黎,它會一生跟著你,有如一場可帶走的饗宴。」

喔,那也是描繪我在建中的時光嗎?

(本文作者為公益科學月刊社前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