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喨啾叫聲中的鄉愁:大冠鷲

作者:張伯權

鄉愁不由人選擇,自然滋生。說不出為什麼,冠鷲的清聲啾叫,有攪動但也有撫平心中鄉愁的魔力

大冠鷲。拍鳥,我喜歡捕捉牠們霎間與眾不同的表情或姿態。這麼做,讓我覺得我與我的野鳥朋友的距離更加拉近了(張伯權攝影)
大冠鷲。拍鳥,我喜歡捕捉牠們霎間與眾不同的表情或姿態。這麼做,讓我覺得我與我的野鳥朋友的距離更加拉近了(張伯權攝影)

大冠鷲,又叫「蛇鵰」,是臺灣眾多猛禽中比較容易與人接近的一種,好比都會公園裏可見的鳳頭蒼鷹或領角鴞。不過大冠鷲只出現在城市鄉鎮周圍的郊山山區,臺灣島南南北北經常可見,以臺北為例,譬如士林、北投、陽明山或內湖這幾個郊區,以及越過陽明山的金山就有不少機會。

故宮前面的至善路再走進去一段路,右拐外雙溪橋上山,半山腰之間有一片社區,我在那兒至少已經住了三十七年。那是一個有自來水,但沒有天然瓦斯的舊社區。

社區有一條可以跑公車的山路,蜿蜒穿過,直達山頂。山頂有幾條小有名氣的步道,其中一條大崙尾山步道算一算我也走了有三十七年。那時候的步道跟現在很不一樣,猶記得走到大崙尾山最高處有一道懸崖,崖邊危然有一座木造瞭望塔,攀起來頗有幾分刺激。爬上了塔頂,遠處景觀豁然開闊,眼前縱谷一覽無遺,心胸為之大開。

大崙尾山屬於五指山系,從年輕一直就是我極喜愛親近的一座郊山,山不高,海拔不過四百五十一公尺。雖不高,因有斷層通過,山勢卻是比一般陡峭許多,從溪谷對面的平等里望過來,瞭望塔四腳紮立的山崖,其實就是一整塊彷彿被太古巨人大斧削過的巨巖,巖壁平整,光禿無樹,直瀉山腳下水聲滾滾流過的內外雙溪,頗有一番森森氣勢。

這裏,是我觀察大冠鷲乘風翱翔最佳的點。

時序進入二、三月後,只要天氣條件足夠,縱谷就會升起一股股溫暖的氣流,住在山裏的大冠鷲就會趁機展翅,隨意凌空遨翔,多的時候可以同時出現好幾隻,一邊清聲啾叫不停,一邊盤旋迴繞擦身而過,忽而遠忽而近。有時像似在與同伴遊戲,又宛若忘我地在享受獨自御風的自由,有時則是精彩的求偶展示。我靜靜佇立山頭塔頂,看著看著,好幾次禁不住竟以為自己此時只要屈腿縱身一躍,只要拼命努力揮動雙臂,也可以像大冠鷲一般,在高空盤旋滑翔。

如今,那座木身瞭望臺早已腐朽傾垮,最後竟不留半點痕跡,谷底溫暖的氣流依舊冉冉上升如昔,然而任我四處極目張望,卻再也看不見大冠鷲襯著藍天白雲,緩緩御風翱遊的點點黑影,也聽不到那能夠讓我心湖止靜,一聲聲清喨的啾叫聲。

大冠鷲為什麼叫「大冠」鷲?

大冠鷲後腦勺黑白相雜的冠羽,平常伏貼不顯,當牠心情也許「緊張」「不安」或「生氣」「警覺」時刻就會挺立張開,有時伴著幾聲啾叫,一副看起來讓人誤以為「雄赳赳」的神氣,不免令人傾慕,甚至有幾分崇拜。

大冠鷲的冠羽挺不挺立,張不張開,確實很不一樣,因此就得了這個響亮名號。好比金門的戴勝鳥或臺灣特有種火冠戴菊鳥,「開冠」時候特別討人喜愛。頭上有冠的猛禽說來不算少,例如我們身邊較常見的鳳頭蒼鷹,或者離我們比較遙遠的菲律賓食猿鵰等等。

至於「蛇鵰」的稱呼,則是因為牠在繁殖期間,食性組成蛇占了七成以上,於是人們以為牠是專門吃蛇的鳥。其實吃不到蛇的時候,蜥蜴、蚯蚓、青蛙、蟾蜍、大型昆蟲小型鳥,尤其冬季時節,還有你可能料想不到的鰻魚與螃蟹,也都列在牠的菜單上。再者,大冠鷲捕食蛇類不分有毒無毒皆吃進肚子裏,吃得最多的大概是無毒的青蛇(非「赤尾青竹絲」),也許因為青蛇習慣白天出來覓食,被大冠鷲看見的機會就比較多。

大冠鷲另有一個較少為人知曉的「鹿紋」別名,因為牠暗褐色的肩羽、翼上覆羽以及腹部羽毛上面,布滿錯落的大小白色斑點,酷似梅花鹿身上的斑紋,住在南部的老一輩鄉親就是如此暱稱。猶記得第一次聽人這麼稱呼大冠鷲,當下感覺十分溫馨,就好似聽到有人叫紅冠水雞「田雞仔」,叫白腹秧雞「苦雞母」一樣,溫暖又傳神。

大冠鷲突然改名「蛇鵰」,值得再商榷

說來,大冠鷲的學名Spilornis Cheela就是「有斑點的(印度)鷹」之意。Spilos在希臘文中為「斑點」之意,ornis則是「鳥」,合起來就是「有斑點的鳥」;Cheel則是印度語,在印度用來指鷹鳶之類的飛禽。大冠鷲學名中的種名會用上Cheel這個印度字,不知道是否暗示這種大鳥來自印度,還是表示二百二十七年前,最初命名者第一次發現這種鳥是在印度?

這種鳥,我們根據牠的冠羽特徵,一向稱呼牠為「大冠鷲」已經有好久了,然而八年前,也就是二○一○年,林務局委託編撰的《臺灣鳥類誌》卻突然將牠改名「蛇鵰」,橫看豎看,怎麼看皆不禁令人搔頭困惑。

第一,大冠鷲一年四季並非僅僅依賴單一食物「蛇」維生,其實觀察大冠鷲,看牠進食蛇以外的獵物著實不算少,如今只因為牠吃蛇或許比別的鳥多,或者如《臺灣鳥類誌》所言,乃是為了要與中國鳥類俗名「一致」,竟片面改口叫牠「蛇鵰」,理由不僅有失勉強,甚至不合道理。

「蛇鵰」不是「魚鷹」,說起魚鷹的名字才是真的「名」副其「實」,只要有機會觀察魚鷹捕食,十次有十次只見牠抓的是魚,吃的也是魚─真的,再也沒有什麼名字比「魚鷹」更適合用來稱呼魚鷹了。魚鷹也是日行性猛禽的一種,然而許多方面因為太獨特了,有不少學者認為魚鷹應該脫離環境複雜的「鷹科」,自立門戶自屬牠自己的一「科」(「魚鷹科」),猶如五色鳥一般。事實也有人這麼做了。

然而,大冠鷲不是魚鷹,還缺乏足夠自立門戶的條件。

第二,「鷹科」名下鳥類繁多,舉凡鷹、鳶、鵰、鷂、鵟與鷲,都包括在內,都算是同一個家族。大冠鷲即屬於鷹科之下「蛇鵰屬」的一「種」,Spilornis這個亞洲特有屬,包含臺灣大冠鷲在內至少就有十三「種」,而非一「屬」一「種」(譬如戴勝,全世界只有一「科」一「屬」一「種」,都以「戴勝」為名)。

如今大冠鷲改稱蛇鵰後,「種」名與「屬」名相同,或者說「種」名占用了「屬」名,好比兒子跟爸爸同姓又同名,難免混淆不清,易生困擾,尤其家裏孩子不只一個的時候。

容我再舉一例,我們知道全球啄木鳥超過二百種,臺灣可見二屬四種,都歸屬同一家族「啄木鳥科」,假如我們將島上啄木鳥屬的「小啄木」去掉「小」字改稱「啄木鳥」,你說是不是會因此產生相同的困擾問題?

其實,臺灣鳥類命名,類似這樣的問題並非只有「大冠鷲」才有,例如秧雞科秧雞屬的「秧雞」,長腳鷸科長腳鷸屬的「長腳鷸」,蠣鷸科蠣鷸屬的「蠣鷸」,彩鷸科彩鷸屬的「彩鷸」以及水雉科水雉屬的「水雉」,鷗科鷗屬的「海鷗」等等。我以為問題並不難解決,畢竟這是屬於「常識」而非「知識」問題。

臺灣之外,還有什麼地方也有大冠鷲?

猛禽世界中,大冠鷲雙翅攤展開來又長又寬,有一百零九至一百六十九公分,這樣的翅膀極適合高空滑翔。站立挺直時,身高從五十五至七十六公分不等,體形屬中大型。

大冠鷲分布區域十分遼廣,不過多在東南亞熱帶或亞熱帶範圍,除了我們住的臺灣,譬如巴基斯坦、印度、斯里蘭卡、尼泊爾、不丹、孟加拉、緬甸、泰國、寮國、柬埔寨、越南、汶萊、馬來西亞,還有中國的西藏、香港澳門與華南幾個省分,都有牠們蹤跡。日本最南端沖繩縣的石垣與西表兩個島嶼,以及沖繩本島,甚至也可以看到大冠鷲。日本人稱呼大冠鷲,用日文漢字寫出來就是「冠鷲」兩個字。

這就是全球大冠鷲大概分布區域,在西方是看不到的。一般大冠鷲沒有遷徙移動的習性,臺灣的大冠鷲就在本地土生土長,「這裏出生,這裏老死」,什麼地方也不去,同樣道理,越南大冠鷲也不會跑到印度去觀光,或飛來臺灣度假,不過出現在韓國與新加坡的少數大冠鷲,只能說是外地來的非遷徙性「流浪漢」。

這些分屬不同地域的大冠鷲,長得可以說大同小異,但也可說不那麼一樣,究竟分別屬於不同的「亞種」,還是各自獨立自成一「種」,全世界鳥類學者專家意見並不完全一致,迄今依然辯論未休。譬如我看日本的「冠鷲」,比起我們臺灣的就小很多,成鳥身高大概只有五十五公分,未成鳥羽色更是差很大,初齡或二齡未成鳥,渾身羽氅比臺灣同齡鳥蒼白許多,僅雙翅略略覆有淡淡褐色斑塊與斑點,應該屬於所謂的「淡色型」。

大冠鷲,是臺灣最容易看見的猛禽

臺灣一般猛禽多半「藏頭藏尾」,至少看到的時候經常無聲無息,高高飛在半空中。地面上的我們只能努力昂著脖子,勉強從牠們尾翼和雙翅的剪影,以及鼓翅飛行的模樣,努力分辨,幸運的話或許可以叫出牠的名字,若想目睹牠們落地棲息枝頭,彼此能夠近距離四目接觸,恐怕需要一點運氣。

去年十月,我從北口拾階登上七星山夢幻湖的七星公園,站在大涼亭上層的瞭望臺,尋找飛鳥的蹤影。突然遠方天邊出現一點黑影,看似大冠鷲正在做例行的盤旋滑翔,料不到半晌之後卻往我的方向直飛過來,而且愈來愈近,不到一瞬間已近到可以清楚看見牠發亮的眼睛。「咦,那不是大冠……是……是蜂鷹!」我感到舉著沈重相機的雙手不禁巍巍顫抖。

大冠鷲喜愛在樹林與開闊地相接地帶活動,習慣站立林邊高枝或電線桿上頭,靜靜俯視四方,耐心等待,一有動靜,立即俯衝而下。有時候就在省縣道路旁也會看到牠孤佇高高電線桿或枯枝上,無所事事注視著下方熙攘的人車,看起來顯然並非在捕食。

也許跟我們一向的印象有些差距,不過根據專家利用無線電遠距測控研究得知,臺灣大冠鷲一天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靜止停棲的狀態。

牠選擇活動的樹林,可濕可乾,然而除非為了夜棲或者築巢育雛,很少進入密林內。因為牠的體形不似鳳頭蒼鷹,可以在錯落交叉的枝枒間,敏捷穿梭,追逐獵物,靈活覓食,因此多見於次生林或茶園、菜畦邊緣,居高臨下,耐心守候獵物現身。

大冠鷲雖屬猛禽,個性顯然十分溫和,總是安靜地等待,安靜地飛翔,也安靜地啾叫。生氣了,也只是聳聳頭冠,依然安靜地展翅離去,頓時讓我心裏因為自己一時無心的魯莽,充滿歉疚。

猛禽的母鳥為什麼多半大於公鳥?

在我們人的社會裏,我們多半已經習慣夫妻身材「夫大於妻」的模式,雖然我們也知道事實不盡然如此。猛禽有很多方面跟一般禽鳥很不同,說起來也挺有意思,其中之一就是兩性體形不但大小差很多─有些鳥種,甚者可以相差兩倍之多─而且是,母鳥大於公鳥。

猛禽母鳥的體形,為什麼一般多比公鳥大隻呢?

這種現象,鳥類學有個專門術語叫reversed sexual size dimorphism,中文有幾種不同的翻譯,例如臺灣猛禽研究會就譯成「逆雌雄二型性」,我幾番推敲,尋找比較貼切的字眼試著翻譯,或許「雌雄大小逆轉異型」讀來會比較容易明白。

僅就禽鳥而言,雌雄兩性體形,一般都是雄大於雌,然而絕大部分的猛禽卻是相反。原因何在,學者專家各有一套理論,說法不下十種,迄今仍無定論。我大概整理,提出來供大家參考。

有人說,猛禽「雌雄兩性大小逆轉」,不管鷹科、隼科或鴟鴞科,皆跟打獵維生的生活方式有關。

在猛禽世界裏,母鳥通常負責照顧巢中幼子兼護巢,公鳥則負責帶「麵包」回家。公鳥出外獵食,遇上動作比較靈活的獵物,手腳如果不夠俐落,速度不夠敏捷,恐怕只是疲於奔命徒勞無功的時候比較多。體形太大,到底不利穿梭枝椏之間,有礙疾速追逐。如果你親眼看過澤鷂鎖定小鳥,低空追逐緊跟不放,只見大小影子眼前迅速迂迴刷過,一個為了食物,一個為了逃命,兩者都在為自己拼命,就會明白這個說法的意思。

現在,讓我們不妨再換個角度來看。

猛禽因為捕食獵物的不同,也會影響雌雄大小逆轉的差異度。譬如以蝸牛之類動作較遲緩的獵物為食的猛禽,兩性體形雖然有別,差異並不顯著。但如果是鼠類魚類,差異就顯然可見,又如果追捕的是其他鳥類,就最明顯不過了。有些猛禽追捕的獵物常常大於自身,這類猛禽體形差異則更大;反過來,專門撿食死屍腐肉的禿鷲,兩性大小就沒什麼差別了。

不過,「雌雄大小逆轉」的現象,也發生在少數非靠打獵維生的鳥種身上,譬如臺灣可見的水雉、彩鷸和三趾鶉。這三種鳥都行「一妻多夫」制,母鳥只負責下蛋護巢,舉凡築巢、孵卵、捕蟲、育雛,甚至帶小孩,都是公鳥爸爸的工作,一手包辦。科學家認為母鳥為了爭取公鳥,往往不免互相打鬥,體形較大者當然占了便宜,不僅如此,護巢時也比較輕鬆。

說來說去,無論是否依賴打獵生活,也不分猛禽非猛禽,體形較大的母鳥尚有一個優勢,就是擁有比較雄厚的下蛋「本錢」─我們知道,鳥兒下蛋需要消耗大量的鈣質與體力。體形較大的母鳥,下的蛋不僅比較多,也比較大。

反正不管理由為何,下次有機會觀察猛禽─禿鷲除外─若是看到巢內有兩隻成鳥,一大一小,較大一隻可以肯定是母鳥,較小的則是公鳥,八九不離十。

猛禽不過也是一隻「飢餓的鳥兒」,只為了填飽肚皮

大自然中的鳥兒,無論大小,自身都無法製造養分,必須自外攝取,有的啄食穀粒,有的啃嚙青草,有的抓魚,有的追捕老鼠。猛禽以獵殺手段捕食動物,甚至其他鳥兒,血淋淋的畫面看似凶狠無情,仔細想想,其實本質跟地面雞仔啄食蟲蟲並無不同,大家都只為「活下去」─「殺生」,不得不,夠了就好。我們人類打獵則不單單只為了「生存」,也為了「娛樂」。

在我心眼裏,猛禽並非以獵殺為傲,以追逐為樂的「獵人」,不過也是一隻「飢餓的鳥兒」,只為了填飽肚皮,不多也不少。

許多猛禽常以中小型鳥為食,說牠們經常受小鳥集群「騷擾」實在難以置信,不過事實如此,正因為牠們經常捕食其他鳥類,包括巢中蛋與小鳥,大家看到了莫不紛紛聚過來「騷擾」,或是予以攻擊,尤其育雛中的親鳥特別勇猛。所以當我們看見一頭「凶猛」老鷹,竟然被一隻或一群小鳥尾隨,騷擾不止,不免覺得奇怪,納悶牠為什麼不予反擊。

我想小鳥所以如此一副「有恃無恐」的姿態,必然認為自己身手敏捷超過老鷹,老鷹也知道反擊徒勞無功,所以我們看不到鴨子之類不夠靈活的鳥兒會去「騷擾」猛禽。只要老鷹一來,眾鴨立刻嘩然升空,逃命要緊。

高空求偶,八爪交扣,動人心弦

人類所以特別喜愛猛禽,每個人的理由不盡然相同,但是說起牠們的飛行,人人都說「讚」,尤其體形較大的鷹鵰鷲之類,翅膀展開來常在一百五十公分以上,亦不乏接近二公尺者。

當牠們緩緩低空巡弋尋覓獵物的神態,或者疾速翻轉緊追獵物的身手,在在令人屏息讚歎,即使只是靜靜地在高空滑翔,也讓人欽羨不已。

年輕時候觀看大冠鷲飛翔,只見平穩緩慢,鼓翼時也是不疾不徐,帶有一點催眠的作用,常常讓我看得忘了時間,也忘了自己。即使今天,當我在社區山路上等待公車,每次聽到頭頂傳來大冠鷲清喨啾叫聲,趕緊抬頭在藍天白雲間找尋牠的身影。

候車亭背後的淺山山坡上有一棵孤立的枯樹,那樣的地理環境,我知道並非大冠鷲理想的覓食地,然而也許飛久了也會有想下來休憩的時候,我就遠遠地靜靜地「欣賞」牠的動靜,巴不得公車不要來。有時候車子下了山,人在車上突然瞥見溪邊大樹上停了「那」隻大冠鷲,卻又巴不得能立刻下車。我相信那是同一隻的大冠鷲,有段時間不時在這片山區出現。

亞洲大冠鷲的繁殖時間,因地區的不同而有異,臺灣大冠鷲的繁殖時間在三月至六月間,繁殖前為活躍的求偶期,過了七、八月孩子長大了,自己也要換羽,行蹤就變得比較隱密。

大冠鷲一年一窩,一窩只下一顆蛋,雖然一起築巢,抱窩的只有母鳥,平均時間大約三十五天,雛鳥需要兩個至兩個半月後才能離巢。繁殖季的後期,我們就有機會看見大冠鷲一家三口在空中一起翱翔的畫面。

凡觀看過大冠鷲飛行的人,最難忘的應該是繁殖季之初,公母雙鳥在半空中求偶的展示。大冠鷲繁殖期間,始終維持一夫一妻,而後那一整年就相守在一起。

大冠鷲的求偶展示行為,包括有時急速俯衝,有時昂頭翹尾一起盤旋,一邊不斷啾叫呼應,有時又以抖動雙翅示意。最精彩的,莫過公鳥凌空衝向母鳥,母鳥即時反轉身來,腹部朝上伸出雙足迎接公鳥,有時四足稍稍接觸隨即分開,有時八爪緊扣,採車輪轉姿態半空翻滾而下,幾圈之後再分離。

一聲接一聲的啾叫是鄉愁,迴盪山谷,久久不已

我們說大冠鷲是臺灣最常看見的猛禽,不僅因為牠經常停棲高點,容易「曝光」,更因為出現時總是伴著嘹喨的啾叫,一聲又一聲,惹人注意。

大冠鷲發聲啾叫,也許在呼喚伴侶,也許在宣示領域,三月溫暖的微風裏,只要聽見高空有啾叫聲傳來,抬頭一看,準是大冠鷲沒錯。仔細聆聽,最前面二、三個連續短促音符,一口接一口,聽起來彷彿猛力抽吸,意圖先鼓滿胸腔,充飽「大地之氣」,再釋出最後兩聲─最響也最喨的啾叫─尤其最後一聲,直衝雲霄,往往激起藍天白雲禁不住的共鳴,在山坳間悠悠迴盪,久久不已。

大冠鷲的清聲啾叫,說不出為什麼,但有攪動卻也有撫平人們心中一點鄉愁的魔力。

鄉愁。什麼是「鄉愁」─思鄉的愁緒?

鄉愁,是任何一個人對自己家鄉,那股難以形容,淡淡的酸酸的,難以切斷的思思念念,平常藏在內心只有自己知道的一個角落,隨身攜帶,離鄉背井四處漂泊跟著走,雖不必然時時刻刻感覺它的存在,然而一旦不慎攪動,汩汩湧出,往往不易招架,很多時候需要用力才得壓下。

人一生走過的時間,總有聞過的一些氣味,看過的一些顏色,聽過的一些聲音,相處過的一些人,永難忘記。對我,相信對許多人也是一樣,大冠鷲三月清喨的啾叫聲,即是其一。

路不必遠,山不必高,水亦不必深,縱使住在同一個島嶼,南北分離,東西相隔,「不見面,思想起」。鄉愁不由人選擇,自然滋生。

我想,每個人對家園鄉土的記憶,永遠不會因為任何有形無形的阻隔而淡褪。距離愈遠,思念只有愈濃愈深。此時此刻,我就聽到了大冠鷲的叫聲,在我腦海深處的山谷裏靜靜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