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人就這麽上街了!

Protesters gather inside the meeting hall of the Legislative Council in Hong Kong, Monday, July 1, 2019. Protesters in Hong Kong took over the legislature's main building Friday night, tearing down portraits of legislative leaders and spray painting pro-democracy slogans on the walls of the main chamber. (AP Photo/Kin Cheung)
香港反送中抗爭,7月1日占領立法會 (AP Photo/Kin Cheung)

◎李弘祺

不記得究竟是羅爾綱或是簡又文說的了,也或許都不是,不管如何,很多人都同意:中國近代史是在廣州開始的,而因此它的發展受到了廣東人的性格極大的影響。如果是在上海發生的話,那麽它的情形可能非常不同。

這個話我認爲相當有道理。李敖生前就曾經說過,黃花崗72烈士,多的是廣東福建人,而一個江浙人也沒有。這話雖然有弦外之音,但卻是事實,反映了一個東北人對蔣介石領導下的國民黨政府的譏刺。更重要的是,這種地理決定論在歷史解釋裏其實有一定的道理。

近幾十年來,西方研究中國的學者,一般缺乏真正活在中國大地的經驗,對地域差異的感受太過淺薄,因此幾乎從來不用地理因素來解釋中國的政治。影響所及,臺灣的史家由於受到西方漢學家的影響太深,也很少使用地理因素來解釋歷史現象;其實地理歷史學很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許多「不可理喻」的政治決定,它絕對是一個非常有用的、解釋歷史因果的輔助學問。讓我試著用這種地理角度來檢視一下最近香港政治的意義。

香港割讓及租借給英國的經驗,塑造了近代香港人的性格,這一點是沒有疑義的。但是香港的廣東人也保留了廣東歷史的影響,支配了香港人在政治的表達及行動上面,帶有一種與中國北方或江浙地區非常不同的特色。

大多數的人能記得的廣東歷史,最早的大概就是第九世紀後半,黃巢到了廣州,殺死了12萬的胡商(波斯、阿拉伯、猶太等等)這件事。的確,從伊斯蘭教興起,一路到明初,廣州是一個繁榮的國際商埠,住的外國人也很多。但是廣東人對於外國人,似乎常常不假詞色,性格顯然相當剛烈。

廣東的土客械鬥史也是一段極爲重要的社會記憶。一般中國人可能不知道,清朝中葉,英國人已經大量來中國尋求貿易時,廣東卻仍然不斷發生械鬥事件。1854─1867年間的土客衝突,死傷達數十萬人。這也是有長遠械鬥歷史的閩南及臺灣所無法相比。

傳統中國人提到這個歷史現象,總是歸罪於民風的保守和險惡,或説是倭寇的掠奪所造成。其實所謂的海盜很多是閩粵人不理政府的禁海政策,冒險入海貿易或捕魚,而被誣衊而成。所以廣東和福建的人,對明朝政府不免因此產生強烈的疏離感,難以信任這個禁絕他們奔向海洋的大陸國家。試想,在海禁的政策之下,漁民不得不望海興嘆,無法捕魚,這樣的日子怎麽能產生向心力?

就這樣,英國在香港150多年的統治的確經歷了相當的磨合。我猜想一般中國人可能因此覺得,當年如果英國人遇上的是江浙人,那麽遭遇的抵抗和後來統治的難易,應該就會非常不同。因爲上海雖然是江寧條約簽訂後才開埠的,它和鄰近的寧波早從宋代以來,已經是中國文化生活的中心,而特別善於處理跟日本人(以及流求人)的商貿來往。

我們現在都知道,日本人對寧波的記憶非常正面,江南文化的細膩和社會生活的符號化在在都讓日本人佩服。從揚州出發去日本傳教的鑒真,從餘姚到日本避難的朱舜水都是江浙人。這樣說起來,也許如果近代中國史的源起之地是在豐腴而秀麗的江南,那可能真的會大大不同。

然而,閩粵人粗曠而好勇狠鬥的民風,其實有一個中國人一向不願認同的特點,就是非常堅持自己所認同的地域傳統和價值。海南人(當然是廣東人)海瑞就是一個有名的例子。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擡了棺材去覲見皇帝的就是他。他開創的這個傳統到了三百多年後的臺灣仍然能引發廣泛的共鳴。《華爾街日報》曾以務實(忠於信念,信守諾言true to conviction)來形容廣東人,但是「務實」的另一面是缺乏抽象的想象或不奢空談的理想。

我個人對這一點有深切的感受,例如如果你問香港人在近代有什麽思想家,那麽一般人都答不出來。有一次我問香港一個退休了的中學校長,是不是能擧出當代香港的思想家,結果他竟然只能擧錢穆、牟宗三、唐君毅、勞思光。這幾個人統統是香港的外省人。再問下去,他就只能提到當前在港大和中大哲學系的教授了。

事實上,廣東的思想家不是沒有,「廣東的孔子」陳白沙就是一例。但是他是唯一能陪祀孔子的廣東人,而他的弟子湛若水所開展的江門學派,也終於不敵王陽明思想的深刻宏博。

我個人對這個現象的看法是:缺乏體大精深的學派,正表現出廣東社會思想的内在一貫性和保守性,使廣東社會能在務實的生活中,發展出特別有韌性、有凝聚力的「共同體」特色。因此,廣東有中國最完備的宗族組織,讓英國人驚奇不已。陳白沙在推動宗族組織上面,也作出了不少的貢獻。

1925年5月30日,上海因爲日本警察開槍殺死示威的中國人,爆發大規模罷工、罷課與罷市。這就是有名的五卅慘案,或說五卅運動。五卅運動的消息很快地也傳到香港。香港是帝國主義「侵略」及「殖民」中國最明顯的象徵。於是國民黨和共產黨馬上呼應上海的遊行,於六月19日發動了有名的「省港大罷工」。廣州和香港兩地串聯,三天内就有超過兩萬人離開香港的工作,去了廣州。

這裡不詳細敍述省港大罷工的過程,而只就上海及香港(包括廣州)兩地運動的規模及持續時間做一個簡單的比較,好凸顯兩地政治行爲是如何的不同。五卅慘案在上海雖説動員了20萬人,但是到了八月中,各樣罷市罷課的活動已經停止,悄然結束。

相對之下,在香港及廣州就有不同的表現。抗議帝國主義的遊行示威居然持續了長達一年半之久,上街遊行的人數更高達25萬人(6月23日的沙基慘案;按:沙基在廣州市内)。中間成功地使英國罷黜了當時的司徒拔(Reginald Edward Stubbs)總督,由金文泰(Cecil Clementi)替代。最後因爲國民黨成功控制了局面,並與殖民地政府合作,削弱了堅持繼續抗爭的共產黨(鄧中夏、周恩來)或國民黨左派(廖仲愷被暗殺)的力量,才終於在1926年的10月10日正式解散省港罷工委員會。

比諸上海,顯然廣東人對政府的抗爭,時間遠為持久,靭力也更爲堅強。上海的抗爭在中國共産黨正式的文件裡,認定一共死了13人。但光是在沙基的抗議中,中共官方的記錄就死了61人。今天在臺灣,歷史教科書給我們的印象是:上海有一個驚天動地的五卅慘案或運動,而知道省港大罷工的,則幾乎沒有人。

以上的比較相當簡陋,沒有能把許多同時在發展的歷史動力放進去考慮,我的目的只是想要凸現香港人的政治行爲的特色。毫無疑問的,香港或廣東人對於政治信念的堅持是非常明顯而勇敢的。我固然認爲這樣的不同是廣東人一向有的性格,但它也是他們近代歷史經驗的展現。

省港大罷工的前六年,英國政府剛剛處理了震驚國際社會的阿姆利則慘案(Amritsar Massacre;有三百多人被機關槍濫殺),因此對於殖民地抗爭的處理方式,有最新的慘痛經驗及教訓。也因此形塑政府指導,必須透過殖民政策的整頓以及與溫和派的誠信談判,來以時間換取空間,保住了殖民政府的安定治理及命脈。

所以說,香港人的殖民經驗使得他們原先就有的内聚、堅毅、和樸實的特性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認可,並使他們相信正直和持久的堅持一定可以產生積極的政治效果。這個是150多年英國統治的正面遺產。

香港人很自然地認爲上街表達意見,爭取公衆的支持及附和乃是正當而合理的政治程序。公衆政策就是這樣制定的。海瑞如此,當今的香港人也是如此。統治他們150多年的英國殖民地政府所帶給了他們極爲細膩的白皮書、綠皮書的咨詢程序,也是建基在這樣的政治信念上面。

30年前的六月四日,當150萬人聚集在維多利亞公園為六四慘案哀悼的那一刻,他們固然是表達對中國政府的一種控訴,對死傷的「同胞」掬同情的眼淚,但也是他們希望中國政府能接受現代政治價值的一種訴求。沒有想到這個最後的民主政治的訴求,經歷了回歸中國以後爭取廿三條的立法,黃雨傘運動的街頭抗爭,竟然都毫無進展,政府的政策缺乏程序的正當性,於是,就這麽上街了。這是廣東人生命力的DNA,也是他們唯一知道的合乎理性的政治行爲。

作者為紐約市立大學榮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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