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少年正愁予
帝子降兮北渚,木渺渺兮愁予。風中的一個早晨,我站在東大路這頭的錦華街15巷口。這裡是昔日空軍十村(又稱東大新村)村口,原來的鐵製半圓拱形牌樓早已不存,剩下兩座水泥柱礎老忠實地在原地站衛兵,背面分別刻著「敦親睦鄰」、「守望相助」,右柱正面寫「吾愛吾村」,左柱落款「民國六十四年三月修建」。
錦華街一帶(日據時代稱作錦町)是我年少舊遊之地。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然這風力遠不及四十四年七月那場掀翻全村屋頂的龍捲風,更比不得九十年代以降全國拆改眷村之風。如今此處墟里不存,盡數夷為平地,一半改作公園,另一半淪為機械停車場。台灣的眷村如今非復空間的歌者,化作時間的石人,而我們也終將是宇宙的遊子。
當年新竹市東郭一帶,多是軍人眷村和公家宿舍群(類眷村,即廣義的眷村,包括公、教、黨、警人員及其眷屬),成為外省族群主要聚居之處。之所以如此,有其獨特的歷史與地理因素在。
清代的竹塹城自雍正元年(1723)設治以來,即是整個北台灣(淡水廳)的政經文教中心。直到光緒元年(1876)淡水廳改設台北府,成了台北與新竹(新設的竹塹)兩個城市的黃金交叉,此後新台北扶搖直上,而老竹塹盡其在我、混沌若斯。
1894年甲午戰敗割台,次年乙未日本登陸接收台灣。一路凱歌進入台北城,使得日軍掉以輕心,意外於桃竹台地連遭客家義軍頑強抵抗,將近一個月後才自東門攻下竹塹城。隨後雙方更在東南郊山激戰數日,傷亡慘重,少年姜紹祖被執後留下絕命詩自盡,更有一說日軍主帥能久親王甚且戰死在新竹牛埔山麓。我願意相信這傳說。
面對這座文明昌盛、廟宇遍處的北台古都(伊能嘉矩喻為鎌倉),占領者開始拆毀城牆、城門、宮觀、衙署,乃至清代兩大名園──西門潛園與北門北郭園,企圖改變漢民的風俗、宗教與族群意識。殖民者更藉由數次「市區改正」計劃的推行,遂行我稱之為「市政東移」的權力空間重組。
竹塹城曾經坐擁竹子、土圍、磚石等三圈城牆共十八座城門,何以只今惟餘石城東門?
蓋於日本而言,這是征台戰役中的首登之門、勝利之門;迎曦門更是個好口采──迎接如日初昇、晨曦萬丈的東方帝國;最關鍵的還在地理因素 : 相對於北門、西門、南門等歷史聚落,東門、東郭一帶地廣人稀,尚多農田野地,無須費力拆遷,適合規劃為日人的政治、生活與文教圈,順理成章地作為大和式現代化的空間實驗場。
二戰期間,新竹州是為下轄桃竹竹苗三縣一市的區域中心,新竹市並因機場、糖廠、海軍燃料廠及研究機關等軍事工業設施,無奈成為全台受美軍轟炸最慘、落彈量最多的替罪羊,遠超第二名的軍港城市高雄。
於是光復後新竹遺留大量日人規劃的軍事、行政機關設施(含宿舍),以及夷為平地的大片灰色區域。嗣後國府遷台,空軍又藉機場之便,輸送大量軍民移入,遂使新竹成為全台眷村(含類眷村)比例極高之都市,濃度如一杯雙倍濃縮咖啡。我家亦由此機緣落腳東郭。
而錦町此處占了整整一個街廓的是從前日據時代的野戰醫院用地,後來陸續遷入空軍十村、陸軍興安新村及縣府、水利局、國中教師宿舍若干,成了超過250戶、複合不同軍眷村與類眷村的大村子。移民來自神州各省,「一點點方言的距離,聽者,就因此而有些/鄉愁了」。
從前我等風城少年,沒事愛在這大眷村中心的小籃球場打屁、鬥牛、吹風、把馬子乃至幹架。幾年下來,馬子從未把成,輸球輸架,旁邊福利社的涼水請了不少。
錦華街並形成熱鬧的眷村早市,當年翟九家的在此賣好麵條。周末打完球,愛耍帥的哥們兒成群結隊,光著膀子、渾身臭汗地上市場邊老王記燒餅吃早點。鹹甜都有,他家燒餅真乃一絕!更帥的是蘇北老師傅有絕活:現桿的溼麵皮精巧裹著新鮮的溼餡兒,蒸出來的小籠包不讓鼎泰豐 ! 六十年過去了,老店鍋爐依舊天天冒煙,招牌早不知上哪去了,步入中年的我們照常喊它老錦華,老而未逝的錦繡年華。
市場另一頭有天主教海星幼稚園。推開紅色大鐵門,眼前一片青青草地,灰澀簡樸的小教堂,白袍潔淨、頭披藍巾的修女依依行過長廊,活脫脫《未央歌》裡滇南邊城天主堂風光。依稀記得教我的蔡老師是位外剛內柔的飛官太太,彷彿記得四歲的我膽大妄為地包了三輪車回家,卻忘不了溫和如鴿子、眼色湛於天的蘇姆姆。
早些年的周日上午,還能在村中巧遇蘇姆姆。她固定到教友客廳的集會所來主持祈禱,三四十年來她的容顏幾乎未曾改變。王媽媽說 :「這個荷蘭的蘇姑娘啊,想當年跟我們一起撤退過來才十八歲,那個美得跟天仙一樣 !」她是我們的藺燕梅。
出錦華街越北大路,進育樂巷又是另一番風情。冷戰格局之下,填入這空間的可不只國府和外省人,還有因機場、教會、顧問團進駐的同盟老外(主要是老美)。長巷內分布黨、公、教各單位宿舍,左側一處神祕的機關用地,卻是主司對匪低空偵查、風險最高的黑蝙蝠中隊隊部。當年中美飛行員和眷屬們常在此舉辦交誼舞會、文康活動和各種節慶典禮,連小蔣總統夫婦也來過。如今原址成立黑蝙蝠紀念館,妙的是還來了個俄國大鼻子(其實不大)女人,在巷口大路邊賣起在地口味的茯苓糕。這女子一如蔣方良,為愛走天涯嫁到了新竹。
育樂巷內有弄右接台銀宿舍──穗園。高牆裡綠樹成蔭,花木扶疏,錯落著一幢幢帶磚造煙囪、優雅露臺的二層花園洋房,園內還有烤肉區和紅土網球場,洋氣得不行!遂成一票哥們兒夢中的約會聖地。這是彼時我想像的上海名流公館,裡頭住著杜月笙和馮程程。
育樂巷底左轉越東大路,便望見眷村博物館。前行是一片法院、稅務局、糧食局宿舍區,經眷村小館到文化局旁大草坪,原是空軍八村,這兒子弟愛讀書,升學率極高,出了名的秀才村。
空八北大路對望,便是每逢新年必隔空對射沖天炮仗的大道新村。由此進入仁愛街,過無名小橋是空軍九村。菜畦邊上有眷村龐,可歇腳看報喝豆漿。想吃牛肉麵,上活泉、眷村大叔去。上福源花生醬,買薩其瑪佐黑咖啡。上家家麵館吃餃子酸辣湯榨菜湯麵三寶乾拌麵,尤其吃七十年的老鍋滷味拼盤。眷村孩子吃百家飯長大,我喜這般隨吃隨喝、隨行隨思,為的也不過是民國的光風霽月。
續行仁愛街,沿線還分布舊縣府宿舍、兩處國防新村、勞山新村散戶和警察局長宿舍。一路可達東門國小後門邊上作家邵僩宅,然而幾年前痛失最後一次與邵老師拚酒的機會,如今哲人已遠,我輕易不再行那角落了。
這小小的國防新村,走出了少女李鍾桂,也走出了青年鄭愁予。「那是熱血滋生一切的年代」,民國三十八年他隨著奶奶、雙親南遷,一家三代落腳於此,十五寫詩,十六出版詩集,「青年的心常為一句口號/一個主張而開花/在那個年代 青年們的手用做 /辦報 擲炸彈 投絕命書」。一年後,他自新竹中學畢業,帶著辛志平校長的祝福,走向詩和遠方。
從前出村口不遠,穿過牛肉麵巷便能上國民戲院看電影。只是當時的他或許還不知曉 : 戲院後的百年老廟東寧宮中,供奉著他十一世的先祖國姓爺鄭成功。「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 / 黃昏裡點起一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