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奇摩新聞 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亂彈聊齋」人鬼狐妖之二十一
<在「正妹文化」籠蓋一切的年代，蒲松齡為我們刻畫的「醜女喬喬」，何其脫俗而搶眼啊！即便她有朝天鼻！>
正妹文化，起自何時，應該是不可考了。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哪裡有正妹，哪裡就會有君子！噢，也未必都是君子吧，或許該改成，哪裡就會有流著口水的一堆蒼蠅吧！但，正妹文化流弊所及，則是，每個行業，非正妹不足以引人矚目！這反而有點喧賓奪主了。
雞排好吃，關妹正不正何干？國軍招募新血，幹嘛要把爆乳妹拉進來？老師教得好不好，管她是不是正妹？
雖然，我當然知道賣雞排的妹很正，我會去多看幾眼，但若雞排實在不怎麼樣，我肯定是站在一旁看就好，幹嘛亂花錢！不是嗎？
整部《聊齋》，當然都是「正妹文化」的縮影。不管是鬼，是人，是狐，是妖，凡是以女主角出現的，幾幾乎，都是正妹。稍有例外，那也是類似〈畫皮〉，厲鬼要唬攏男人，還是要披上「正妹畫皮」出現不可！
但，蒲松齡畢竟不是寫「羅曼史」的暢銷作家啊，他蒐羅傳奇，寫成故事，多少還是帶有知識份子的某種「文青使命感」。雖然，他筆下的人鬼狐妖，絕多還是正妹角色，不過，他仍然為「非屬正妹」的耀眼女性，留下了相當精彩的紀錄。
我非常喜歡一篇〈喬女〉。一位既黑，又醜，還跛腳的女人，在蒲松齡的描述下，散發出極為動人的女性魅力。
1980年代，堪稱日本最紅的連續劇《阿信》，（拍了297集，每天晨間播出的小說連續劇）把一位溫婉，吃苦，撐起一個家族的女性，捧紅半邊天。但我總認為，若非女主角找來符合柔美，細緻，又任勞任怨之特質的田中裕子，演出青年時期的阿信，這部戲未必能那麼大紅特紅！
可見，正妹文化，依舊是我們講述女性故事時，很難擺脫的「窠臼模式」。然而，蒲松齡做到了。〈喬女〉一登場，醜到爆表！
喬家有女，「黑醜」。而且「壑一鼻，跛一足。」這「壑」一鼻，有學問。溝壑，你懂吧？水溝嘛，誰不知道。鼻子如水溝，何謂？就是朝天鼻嘛！鼻孔翻上。黑醜，腳還跛。外人一看，再怎麼想修飾詞彙，頂多只能說她「長得很道德吧！」難怪，「年二十五六，無問名者。」夠淒涼吧！人家十四五六的正妹，被搶著要，妳呢？喬家女兒，二十五六了，無人問津！
有位穆先生，四十幾歲了，喪妻，家貧無力續絃。於是娶了喬女。（醜到只能嫁給再娶的窮光蛋！）婚後三年，生了兒子。不久，穆先生也掛了（窮人薄命，自古皆然），家境更困頓。喬女回娘家求援，但母親不耐煩，喬女憤而離去，發誓自力更生，在家紡織度日。
有位孟先生，喪偶，遺有一子叫烏頭，才剛滿週歲，需要哺乳，因而急著續絃。媒人安排了幾位，孟先生都看不上眼，唯獨，看到喬女，大悅（你很奇怪嗎？）但偏偏喬女，沒意願。
她的理由真是精彩。「飢凍若此，從官人得溫飽，夫寧不願？然殘醜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我這麼貧困了，若能跟著您，三餐無虞，我有什麼理由說不呢？但我殘缺，醜陋，唯一自信的，就是我的品格。如果，我為了生活，再嫁二夫，您會怎麼評價我呢？
這位孟先生，聽了，大力按讚，「益賢之，向慕尤殷，使媒者函金加幣，而說其母。」美女這麼說，還沒話說，妳醜女一個，竟還這麼有原則，豈不賢惠？豈不令人刮目相看？
孟先生勸她不過，加碼給媒婆，轉向對喬女的母親遊說。但依舊沒用。喬母想了另一辦法，乾脆把喬女的妹妹許給孟先生。可有趣了。這孟先生家大業大，偏偏不愛美女愛醜女，不肯接受妹妹代替姊姊出嫁！這婚事便不了了之了。
沒想到，不多久，這孟先生突然暴卒。孟先生亡故後，親戚單薄，村裡無賴們竟然串通奪取他的家財。喬女趕去，發現家中空無，只存一老嫗抱著孤兒痛哭。
喬女知道有位林先生，與孟家交好，便請他出面代為訴訟。喬女這段話，講得亦真誠動人。「夫婦、朋友，人之大倫也。妾以奇醜，為世不齒，獨孟生能知我；前雖固拒之，然固已心許之矣。」我醜，所以被世人恥笑。唯獨這位孟先生懂我，欣賞我。我儘管拒絕了他，但我心卻屬於他了。
「今身死子幼，自當有以報知己。然存孤易，禦侮難，若無兄弟父母，遂坐視其子死家滅而不一救，則五倫中可以無朋友矣。妾無所多須於君，但以片紙告邑宰；撫孤，則妾不敢辭。」如今孟先生死了，他孩子還小，我當然要報答他一片恩情。如果因為他沒有兄弟姐妹父母，而我們坐視別人欺負他的家庭，那何須五倫中的朋友呢！我對您，只有一個請求，替他打官司。至於扶養孤兒，就交給我吧！
可是，當林先生準備幫忙好友出面時，卻飽受村內無賴們的威脅，遲遲不能行動。喬女等了數日，發現孟家的田產都已被瓜分殆盡，乾脆自己到官署告狀。
官署問她，與孟家的關係。這喬女說了，您掌管地方，憑藉的不過是一個「理」字！「如其言妄，卽至戚無所逃罪；如非妄，道路之人可聽也。」倘若沒道理，就算至親亦應論罪。如果有理，即便路人意見，您也該採納啊！不是嗎？
哇，我愛上這又黑又醜的喬女了。她多有勇氣，多有智慧啊！如果她是美女，這麼伶牙俐齒，你必讚她「恰北北」，這恰字多妙！不美不恰。但她是醜女，你恐怕要嫌她尖嘴猴腮，強詞奪理了！這就是不公平！喬女自己說的「妾女奇醜，為世不齒」！正妹說什麼，你都按讚。醜女什麼都不說，你也嫌她礙眼。
然而，官署覺得這醜女，醜便罷了，還伶牙俐齒，令人討厭。便趕她出去。「女冤憤無以自伸，哭訴於搢紳之門。某先生聞而義之，代剖於宰。」喬女四處哭訴於有名望的仕紳，終於有人被她感動，替她出面了，告官。
「宰按之，果真，窮治諸無賴，盡返所取。」官場黑暗，可能是一回事。但官場勢利眼，則又是另一回事。一介平民醜女，告官，官署懶得理妳。換成仕紳出馬，官署不敢輕忽，事出有因，查有實證，案子就贏了！被奪取的財產天地悉數歸還！這，這到底算有王法，還是算運氣好呢？
蒲松齡在此，留下了春秋筆法，為那他時代的司法，做了紀錄。喬女替孟家討回公道，有人建議應該讓喬女留在孟家照顧孤兒。
但喬女還是找了當初照顧孤兒烏頭的老嫗，回孟府。舉凡烏頭的日用開銷，喬女一定找老嫗一塊商議，「為之營辦；己錙銖無所沾染，抱子食貧，一如曩日。」換句話說，帳目清楚，自己跟兒子完全不碰任何孟家的財務。
幾年過去，烏頭長大，喬女為他延攬老師授課。「己子則使學操作。」或許這樣比較各位會更懂，就是孟家孤兒讀普通學制，準備考科舉。而自己的兒子，則去唸職業教育，習一技之長。
老嫗勸她，不妨讓小孩跟烏頭一道學習。喬女說「烏頭之費，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財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烏頭唸書花費是他自己的家產，我若用他的錢來讓自己兒子受教，我如何向外界交待啊？
真是一位奇女子啊！一點小便宜，都不肯佔！
她這樣費心為烏頭經營，沒幾年，便為烏頭積累了不少財富，為他迎娶了嬌妻，添購宅院，烏頭感恩，要喬女與他們夫妻同住。喬女答應了，但即使搬進豪宅，還是不改平日紡織的作息。烏頭夫妻看不下去，奪取她的織具，她卻說「我母子坐食，心何安矣？」
於是，紡織可以不做，但此後，喬女遂專心替烏頭治理家務，讓自己兒子替孟家照管田產，母子就像被聘用的僕人一般。
然而，喬女以長輩之尊，對烏頭夫妻的管教，還是很嚴厲的。「有小過，輒斥譴不少貸（犯小錯，也不輕易放過）；稍不悛，則怫然欲去（若仍不改，則生氣要搬出去），夫妻跪道悔詞，始止。」
又隔數年，喬女想要離去了。烏頭不肯，於是替喬女的兒子出聘禮完婚。婚後，喬女要兒子一家回去，烏頭挽留不成，便悄悄在喬女兒子家附近購置恆產百畝送他。
喬女年邁生病，一直想回老家，烏頭不聽。等到喬女病重了，囑咐烏頭「必以我歸葬！」這是傳統落葉歸根的文化，烏頭怎能不聽！喬女病歿後，烏頭送金銀給喬女之子，要他幫忙把喬女與自己的父親合葬。
沒想到怪事發生了。葬禮當天，喬女的棺槨竟然沉重無比，「棺重，三十人不能舉。」大家狐疑之際，喬女之子突然倒下，七竅流血，嘴裡喊著「不肖兒，何得遂賣汝母！」你這不孝子啊，怎麼就把你老媽給賣了呢！
這時，烏頭才驚恐起來。一拜再拜，喬女之子終於甦醒過來。烏頭於是整修喬女先生的墓地，讓喬女與先生合葬一起。
最終，完成了喬女之前拒絕烏頭之父求婚的志願「不事二夫」！
這故事，在《聊齋》裡很特別，因為「醜女當家」，德行被彰顯的同時，蒲松齡也讓「所謂的醜女」，在懂得欣賞她的男人心目中，有了脫俗的地位。正妹正妹，誰人不愛！但在家庭日常生活裡，正妹又怎樣！
《聊齋》固然寫了很多正妹狐鬼妖的有情有義，但他也不忘為「非正妹」的女性，紀錄她們的了不起。
在正妹當道的今日，很多「中等美女」，或談不上美，甚至不美的女性，難道她們的專業，她們的女人魅力，便應該被「正妹文化」給埋沒，或扭曲嗎？我是不以為然的。
因而，蒲松齡這篇〈喬女〉，我愛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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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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