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不當台灣人的自由——金爺爺的「聯合國」葬禮
作者:Euphie Chen/天光Cafe
「長榮8 點10 分降落,一航,是六舅跟大舅的兒子;華航8 點半降落,二航,舅媽跟小阿姨一起來。安安帶三個小孩,從LA 過來的時間是9 點,二航。」二姐姐重複了幾次:「美美從新加坡過來,已經到了。」
她撐著浮腫的眼睛,繼續說:「一起接上,都一起來台北。」
如果說喜宴是從賓客入場那一刻開始算起,金爺爺的喪禮,便是從到機場接起四方親戚的此刻開始。如果說以多數人對國際會議的印象——會場中有三種國籍以上的參與者、使用超過三種語言,這場喪禮無疑也非常「國際」。
等待的時間,我漫無目的刷著臉書:某藝人『我是中國人,台灣是我的家鄉,中國是我的祖國。』的發言標題躍入眼簾。每當有這種「台灣人認同中國」的議題,總是容易成為新聞的大熱門,幾乎從來沒有例外。
除了揣測當事人是否「出於自願」,多數人更對此「賣台」言論批判不遺餘力。我不禁想,到底大家在意的是「台灣人變成了他國人」,還是「想當中國人就是不可以」?
我接著想到,自己從來沒有問過金爺爺,他覺得自己是哪裡人? 金爺爺的至親家人們
二次戰後,金爺爺跟著東北軍打仗的爸爸,音訊全無。爺爺在1949年於是隨著媽媽、兩個姊姊、哥哥,以及家裡的長工,帶著家裡的黃金,從中國一起逃向了台灣。但半路上「失蹤的」,除了所有的黃金外,還有他的哥哥—— 6個人從山東出門,輾轉逃亡幾千里後,到了台灣剩下5個人,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幾年後,金爺爺的其中一個姊姊嫁給馬來西亞飛官,成了馬來西亞人。再幾年後,另一個姊姊的小孩到了美國工作,把這位姊姊接到美國,成為美國人。金爺爺的媽媽與長工叔叔相繼過世,至此台灣只剩下金爺爺一個人。
六舅跟大舅的兒子,從海關口推著行李出來。「你一眼就可以認出他們,我媽家的男生,都是禿頭,禿到光,兩個光頭一起出現,很好認啦。」金奶奶的兒子這麼說。
他們是金奶奶的弟弟,以及大哥的兒子。金奶奶原本是印尼人, 40年前,台灣武俠片正熱門時,劇組到印尼取景拍片。會說一點中文、又非常活潑的金奶奶,成為了台灣大明星在印尼的小助理。相處時間久了,大明星與小助理成為好朋友,於是大明星介紹小助理給遠方的親戚,也就是金爺爺。電影公司一行台灣人到印尼取景,再回到台灣時多了一個人——金奶奶,從此成為台灣人。
六舅跟金奶奶一樣,瘦小黝黑、眼窩很深,他穿著拖鞋、短褲,十足南洋的打扮,只有不合宜的大外套顯得格格不入。「冷氣太冷拉,我只有帶這件外套,我想說台灣也很熱,忘記飛機上的冷氣比下雪還冷⋯⋯」遠遠就是六舅的大嗓門,聲音大、絮絮叨叨,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跟任何人都能聊上。也許是愛說話的關係吧?六舅的中文很流利,還會說一點點閩南話,因為這層關係,在所有金奶奶兄弟姊妹中,他與不會說印尼語的金爺爺最要好。
「我20幾年前因為工作關係,很常到台灣來啊,常來找金喝酒。這幾年,換金來印尼找我喝茶。」兩個不同國籍的人,總是一起看著鳳凰衛視,一起罵中國政治、一起罵台灣政治、一起罵印尼政治,也一起稱讚看不出國籍的酒與茶。
中國、台灣、印尼、美國,哪裡是家?
第二航廈,除了其他印尼來的親人,還有金爺爺的大女兒與丈夫,帶著3 個小孩從LA 趕回來。金爺爺的3 個小孩:大女兒在台灣出生、二女兒與小兒子則在印尼出生——沒有甚麼特別的理由,只因當年金奶奶生二女兒與小兒子時,在台灣找不到人手幫忙照護產後的數日,所以回印尼娘家。
3 個小孩原本都在台灣念書,直到大女兒國中時,剛好印尼有個礦場的較高薪工作招手,金爺爺便舉家遷到印尼——這一移,大女兒一路在印尼念到大學畢業,卻碰上亞洲金融風暴,於是一個人到美國闖蕩,接著一晃眼20 年過去,她成為美國人, 3 個小孩都在美國出生。
二女兒當年在台灣的國中課業壓力下,非常不適應台灣校園生活,連健康教育課都會因為成績太差被藤條伺候。但回到印尼後,語言天分反而讓她如魚得水,成為當地的知名主播,一路在印尼定居到現在,也嫁給了印尼人,毫無疑問的是印尼人。
至於金爺爺的小兒子,本來同樣跟著家人回到印尼。但與兩位姊姊不同的是,他在台灣校園是學霸等級,回到印尼反而格格不入,甚至不惜絕食抗議,就是吵著要回台灣。後來他一個人回到台灣接續國三課程,並一路在台灣完成學業,成為留在台灣工作的台灣人。
於是後來的30 年,金爺爺就這樣,美國、印尼、台灣三地輪流住著。
金爺爺的一家子,每個人有不同際遇,也都追尋自己適合的生活方式,終其一生。若要問,他們愛哪個國家、認同自己是哪國人?也許「擇其所愛,愛其所擇」,是所有人最好的註解。
最可貴的,是「可以選擇的自由」
「告別式,是明天早上8 點開始對吧?」
「不叫告別式,我們美國叫追思會。」
「不要發毛巾啊!我們印尼這邊都是發麵包的,幫我訂兩盒Halal的,我有穆斯林朋友會來。」
「不行不行,我們台灣都要發毛巾的,這是習俗。」
出了海關的人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了起來,英文、中文、印尼文與閩南話交雜,迴盪在機場大廳裡。
「我們美國⋯⋯」
「我們印尼⋯⋯」
「我們台灣⋯⋯」
「我們新加坡⋯⋯」是大家習慣性的開頭語。
我沒有問過眼前的他們:「你們是哪裡人?」
「我們美國、我們印尼、我們台灣、我們新加坡⋯⋯」的開頭語,已經回答了一切。
我也從來沒有問過金爺爺,他覺得自己是哪裡人。
「我走後要葬在台灣啊,我們台灣很自由。」這是金爺爺生前唯一的要求,我想金爺爺也回答了一切。
我繼續刷著新聞下方的評論。以前的我同樣會義憤填膺,會覺得怎麼可以為了工作、為了金錢、為了前途,就如此「忘本」,怎麼可以就不當台灣人了?何況還用了這麼多健保!⋯⋯以前的我也總認為,即使到了其他國家念書、工作、定居,出生在台灣就是台灣人,無法也不該改變。不自知的是,我心底早已用自己的「國族情感」,框住了每個人。
但這場葬禮後,我確實改觀了:人們會移動,有人會離開、有人會回來,有人適應這塊土地,有人則否。即使有個人的選擇是離開台灣、並融入了中國大陸,那也是一種選擇。只要是自己的選擇,實在無需大驚小怪。而一個開放的國家,也不該以種族(如:華人)當作「國人」的唯一標準——人來人去,吸納更多適合、喜歡這塊土地的人,造就了移民國家的與眾不同。
我認為這裡最珍貴的其中一點是,我們都有「選擇當台灣人」與「不當台灣人」的自由。
移動到那裡,即使國籍語言不同了,仍是一家人;移動到這裡,即使種族宗教都不同,也有機會成為一國人。
以前總是聽人家說「落葉要歸根」。但我看著群聚機場的每一個人,開枝散葉各擁繽紛——其實,有家人的地方都有根。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選擇不當台灣人的自由——金爺爺的「聯合國」葬禮》,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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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完成了所有可以完成的學歷。大學主修是國際企業,研究所、博士班的主修是能源。接著來到諾貝爾獎得主最多的芝加哥大學進行研究。卻不務正業的在華盛頓DC 開起一家賣著小吃與珍珠奶茶的Cafe 館。最後提著一隻行囊的帶著天光咖啡的初心離開了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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