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秉泓專欄】《草葉集》和《江邊旅館》:當洪常秀不只訴說愛情

洪常秀非常多產,從1996完成《豬墮井的那天》至今,已經推出24部劇情長片,多產到發現他的新作上映,總會先入為主認定「反正不就是男人女人一起喝喝燒酒,互撩也互聊,相愛卻又相怨嗎」,一旦忍不住進戲院報到,看完又會敲腦袋自我告誡「還好沒有錯過,實在太棒了。」

洪常秀的電影多半是彩色片,但我總覺得黑白兩色似乎更適合他,從《處女心經》(2000)、《愛情來的那一天(北村方向)》(2011)、《那天以後》(2017)到這次聯袂上映的《草葉集》(2018)及《江邊旅館》(2018),黑白片大約佔了他創作額度的五分之一。

就某種程度上,《草葉集》和《江邊旅館》其實可以被當作同一部電影,彼此是對方的主題和變奏,同樣問世於2018年,分別在柏林影展和盧卡諾影展世界首映,前者主場景是都市角落裡的咖啡廳,後者故事則環繞江邊的旅館而展開,而且愛情的成份相較以往降低許多。

洪常秀的電影,其實很適合一看再看。去年在金馬影展第一次看《草葉集》,沒有太多感覺,這回上映時二刷,卻覺得妙趣橫生。那個在咖啡廳暗自蒐集別人談話的女作家(或者連作家也稱不上),她究竟觀察到了什麼?而我們在銀幕上看見的情節,究竟是她的親眼見證,抑或只是她電腦中的文字?忽而敏感易怒忽而小心防人,哪個才是真實的她?洪常秀以一貫的開放性,輕巧地拋出許多問題,卻不給我們標準答案。

這就是洪常秀。《草葉集》把別人的生活納為自己創作的女作家是洪常秀的自我映照,《江邊旅館》突然覺得自己生命來到盡頭而把兩個兒子找來會面的老詩人也是如此。有別於洪常秀以往電影裡頭那些幼稚不負責任的多情男人,這回不像前幾部作品三番兩次辯證愛情的真實可信與否,《草葉集》和《江邊旅館》什麼都不說了,甚至連故事也不在意了,非常的鬆(但這並不是創作上的消極或被動),鬆到片中角色與角色的相會,是無厘頭萍水相逢很好,是懷抱意圖卻無功而返也沒關係,洪常秀似乎進階到了下一個創作階段。

當初洪常秀和金珉禧剛爆發不倫戀,我神經兮兮把他們合作的片子從《這時對,那時錯》一一重溫,企圖找出兩人的愛情軌跡。有媒體報導兩人在2018年分手了,後來又有新聞指出一切都是躲避狗仔的障眼法,我相信《草葉集》和《江邊旅館》裡頭許多對話絕對來自洪常秀的人生體悟,但我已經懶得逐句追索了。反正創作的首要任務便是勇敢面對自己,洪常秀即便在私人感情上對別人不忠,但在創作的路途上他始終是誠實的,而這才是他的電影之所以動人的關鍵。

不在電影裡談戀愛的金珉禧格外有趣,《草葉集》裡的她默默觀察咖啡廳來來往往的客人,那個女作家是整部片中最真實卻又最虛幻的存在——說她真實是因為其他人的存在極可能都是出自她觀察的結果,說她虛幻則是因為她像是個媒介也只是個媒介而她眼中那些男男女女比她活生生得多。至於《江邊旅館》,故事主線雖是老詩人和兩個兒子,但金珉禧扮演的旅館住客與之萍水相逢,洪常秀一方面告訴我們老詩人對於女子的興趣,另方面又讓女子彷彿心理醫生般和閨密「診斷」起老詩人,那種既身陷其中又抽離出來轉換視角的自我分裂感,構成了《江邊旅館》最後設微妙的精華部份。

電影之所以美妙,往往不在於經歷了什麼,而是因為創作者在一個時空宇宙裡頭,不著痕跡劃出一個開口。開口劃在哪裡,多長多深,有時翻面有時倒轉,有時拆掉重組,有時隨意縫合,這是洪常秀最擅長的事。

他的電影,便是他的人生。

【Yahoo專欄作者鄭秉泓】

高雄人,資深電影評論者。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台灣電影變幻時:尋找台灣魂》,編有《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她殺了時代:重訪日本電影新浪潮》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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