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不完美的正義 冤案救援律師尤伯祥

尤伯祥曾經這樣自問自答：「律師最怕碰到什麼？」「冤案，因為你會無法放手。」

他是醫師之子，卻無意繼承家業，讀法律也不是懷抱什麼崇高理想，只因對醫學沒興趣，只好選一個能對家人交待的科系。怎知入行不久就接觸江國慶案，自此難以抽身。

一晃十幾二十年，幾樁冤案終於陸續翻案，然而，有件案子至今無契機，歷經更11審、檢察總長提非常上訴都失敗，那是知名的陸正案，幾近馬蜂窩的棘手案件，被控凶手的邱和順已羈押31年，快打破世界紀錄。憂心邱和順病死獄中，最近，這位形象強悍的律師也不得不認輸。

那是2006年，律師尤伯祥接了一樁法律扶助基金會轉來的案子，沒什麼偉大情懷，「人情，沒辦法拒絕，就接啊！」那時38歲的他絕想不到，14年後52歲的自己還在為這件案子奮戰。

從黑髮到白頭，「我們幫邱和順提出4次再審，都被駁掉，連檢察總長願意提『非常上訴』，也被法院駁回。」

棄醫轉法律 無關情懷

1987年，新竹學童陸正遭綁架，震驚全台，新竹警方卻遲遲無法破案。9個月後，台北市刑大宣布偵破一樁非法討債案，邱和順等人被抓；不久，市刑大又宣布，陸正案及另一樁也遲遲沒破案的苗栗柯洪玉蘭分屍案，全都是邱和順這票人做的。一案三破，大快人心。

其實事務所2年前才搬來此處，過去尤伯祥一直租用羅斯福路上一幢老舊大樓，辦公室既侷促也毫無裝潢可言，像混得很差的律師事務所。我們聊起執業收入，尤伯祥就苦笑：「有些人以為我替這些公益案件辯護，有機會上媒體，應該會增加很多業務，其實不是耶。」例如某次一名陌生人上門，事務所秘書告知他法律諮詢費用，那人驚訝又不滿：「尤伯祥不是都做義務的嗎？」

尤伯祥的專長是刑事辯護，客戶多是被控犯了刑法、俗稱「壞人」的被告，殺人、放火、偷竊、搶劫只是一部分，還有背信、誹謗、妨礙公務…。聽來實在不討喜，然而壞人也受法律保障，以免本該只被判1年的罪卻被判3年甚至5年，何況，有些人可能是冤枉。

刑事辯護律師需要做什麼？或許可從尤伯祥的律師事務所內一牆又一牆書櫃，一窺端倪，最多自然是法律書籍，其他吸引人眼球的還包括：《犯罪現場》《測謊儀與測謊》《法庭上的DNA》《司法心理學》《鑑識採證實務》，甚至《葛拉漢教你看懂財務報表》。

尤伯祥聊到，之前接了與《證交法》有關的案件，便開始讀股票相關書籍。熱愛閱讀的他依舊讀得興致勃勃，也算不枉當年棄醫從法吧，他說自小喜好文科遠勝理科，最愛是歷史。

我們問起家世，他答：「我父親從事醫療業。」醫療業？他只好講清楚：「我們家開診所啦。」尤伯祥是長子，父親自是期盼他接家業，然而他考上台大醫事技術系後，上學才幾天，「在實驗室製造鹽酸，但我笨手笨腳一直做錯，實驗結果怎麼做都誤差好幾百倍，做到晚上7、8點，跟我同組的女生就很恨我。」他笑說那天便徹底明白不該讀不擅長的科系。

他決定轉法律系，那是文科之中較能與家人期待達成折衷的科系，去旁聽後也算有興趣，但他沒考上台大法律系，轉讀政大。當兵期間他擔任軍法書記官，「在軍隊中深刻體認到『科層體制』，我很確定自己不喜歡。也遇到一些過失致死的案子，覺得如果太年輕就當法官、斷人家生死，不太好，就決定當律師。」

加入司改會 只因氣憤

他的確不太適合科層體制。當律師沒多久，他就跟法官大吵，他的當事人被控酒駕闖紅燈肇事，然而既無酒測資料，也沒有目擊證人證明當時紅燈，「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冤枉，但法官什麼案情都沒問，就先問和解了沒，當事人說和解金額差太多，法官說不和解就重判，接著叫當事人立正站好、手貼緊，像軍閥一樣。我舉手想講話，他也不讓我講。那個時代法官10個有8個會罵人。」

他想起在報紙看過「民間司改會」，氣得打電話加入。不久他便到司改會發起人之一林永頌律師那兒工作，怎知從此踏上冤案救援的不歸路。起先是「徐自強案」，「當時義務律師團有一個律師離開，林永頌就叫我補進去。」

出道3年後，司改會轉來一樁案件，1996年震驚全台的軍營女童姦殺案，當年速審速決，凶手江國慶落網後不久槍決，大快人心。沒人懷疑有問題，直到尤伯祥細讀資料，已是案發6年後，「我才讀幾頁就嚇到了，很震撼，眼淚掉下來，人已經ㄅㄧㄤ掉了。」

經過多年上訴，2011年，江國慶死後14年，才確認是冤殺。這期間尤伯祥也參與「蘇建和案」，全案纏訟21年才平反定讞，至於他參與的第一樁冤案「徐自強案」，更是2016年才無罪定讞，同樣花了21年。

冤案平反之難，並非台灣獨有，前陣子上映的美國電影《不完美的正義》，是一位紐約大學教授的真實故事，史蒂文生教授（Bryan Stevenson）擔任過多年律師，成功替多名死刑犯平反，其中最艱難案件，是一名白人女孩遭殺害，遲遲近一年無法破案。直到警長逮到一名非洲裔黑人，居民鬆了一口氣，正義終獲伸張。

然而，史蒂文生找到許多證據，證實黑人遭陷害。可惜，他替黑人提起的上訴一再遭駁回。

冤案的形成，各國也大抵相似，像電影中這段台詞：「當民眾想逮到凶手，警方就會不擇手段。」邱和順案，是完美示範，幾乎沒有物證。陸正案別說凶刀，連屍體都沒找到，勒贖信封的指紋比對不符、取贖金的繩索長度兜不起來，只憑當年技術簡陋的勒贖電話聲紋比對，疑似邱和順等人的其中一人，加上嫌犯自白，就死刑了。12名嫌犯多半有不在場證明，皆不被法官採信。

冤獄案卷宗 多到崩潰

案子轉到尤伯祥手中已是更九審，又是林永頌轉來的，「我沒辦法拒絕，就接了。」卷宗多到崩潰，堆起來頂到天花板還有剩，他花1個月才看完，也是驚駭，「邊看邊咋舌，哇靠，這樣也可以？」陸正案發生時台灣剛解嚴，司法系統仍停在威權時期，「偵審品質非常差，瑕疵重大又明顯。」

尤伯祥請求以最新科技再進行一次聲紋比對，檢方卻說勒贖錄音帶找不到了。至於柯洪玉蘭案，當初找到連著大腿、分屍手法專業的平整軀幹時，苗栗警方就在屍體附近發現一黑色塑膠袋，內有二把殺豬刀、針筒、男性內褲、女用皮鞋，死者的女兒及鄰居指認皮鞋是死者的。

循著殺豬刀的鑄刀來源，苗栗警方找到一名熟識死者、欠死者4萬元的殺豬嫌犯，案發後他火速搬家，搬走前將租屋處用水徹底清洗。但，當台北市刑大冒出來宣布是邱和順幹的，苗栗警方噤聲了。寫著死刑的歷審判決書，法官寫的犯案時間點，警方筆錄卻記載著當時柯洪玉蘭還在街上趴趴走，先後有3個親戚在幾個地點，看到她騎著紅色摩托車跟大家打招呼。法官沒有勘驗塑膠袋物品，後來當尤伯祥要求勘驗，檢方說找不到了。

最費解是陸正的遺體至今未尋獲，倒是案發2年後，新竹一口古井出現童屍，腳綁啞鈴，明顯他殺，死亡約一星期，約10至12歲。許多家長焦急來認屍，但又一一離去。古井就在陸正家附近，警方也請陸正的父親指認，但陸父婉拒，認為兒子2年前就被邱和順殺死，也早就破案。始終沒人認領的童屍，最後草草掩埋。

惡極化人魔 真沒看過

重大冤案動輒花上十幾二十年，加上其他義務案件，如近年323占領行政院案，都花去尤伯祥不少時間，但律師事務所無法只做功德，公益與生存現實之間，尤伯祥權衡之計是一週工作至少70小時，遠超過每週法定工時上限40小時。

當同樣資歷的律師早已豪宅名車，尤伯祥至今住在新北市鶯歌一間沒電梯的房子，搭火車上下班，但他不以為意，笑稱自家可是透天厝，豪宅呢！鶯歌太遠，他解釋不開車並非省錢，是不想浪費時間，「我在火車上可以讀書、看卷宗，我的生活型態就是想辦法壓榨我的每一分每一秒。」

刑事律師經常接觸「壞人」，你怎麼看那些犯罪者？「年輕時對人的認識沒那麼深，慢慢才發現人有很多面向、多樣性，人在不同環境會有不同的行為模式。」他形容那些犯罪者，「就是平常人，可能工作表現良好、可能不好，可能是稱職的父母或孝順的子女、可能不是，甚至可能是良好公民，但在那一剎那，他做錯事了。」

例如竹科一名工程師，快要升主管，與女友論及婚嫁，「但因為某種精神上的障礙，他看到女性內衣褲會興奮，就下手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在絕大多數時間都很好。」

又如2年前被槍決的李宏基，「他跟太太娘家有摩擦，離婚後無法探視小孩，他又沒有能力好好處理問題，就選擇暴力，殺了老婆，再帶2個小孩燒炭自殺，一個小孩死了，他被救活。」

「在我的辯護生涯裡，人格整個扭曲掉的所謂人魔，說真的我沒看過。人在犯罪的那一剎那都蠻可惡，那一剎那成了魔，但我看來，大部分被告都是平凡人，漢納鄂蘭說的『平凡的邪惡』，那一剎那他做了錯誤判斷。」

但他們不會騙你嗎？「蓄意騙律師的不多，他們知道最後倒楣的是自己，不過當事人的學識、所處的立場，可能導致他認知偏頗，說自己多可憐，那不是有意欺騙，所以律師對當事人的話不能全信，一定要保留，我的習慣是看完資料再判斷，避免刻板印象。」

太多冤案來自刻板印象。尤伯祥說，他相信一開始法官就沒有好好審理陸正案，看到邱和順等一群小混混，便先入為主。一審、二審後，想翻案就更難了。20多年後，不知是否有員警良心不安，當年邱和順等人遭刑求的錄音帶流出，法官審理後，幾位刑求的員警被判刑。刑求取得的自白，依法是無效的，然而，當尤伯祥想以此翻案，竟被打槍。2016年，連當時的檢察總長顏大和都跳出來替邱和順提起非常上訴，結果，最高法院還是打槍。

對司法絕望 改盼特赦

再有力的證據也翻不了案，電影《不完美的正義》裡，黑人死刑犯後來絕望地明白：「他們知道我不是凶手，只是不想承認自己錯了，避免不好的形象。」

幸好，無辜黑人在死牢6年後終於平反，至於邱和順，31年了。窮盡所有法律途徑全都失敗，最近，尤伯祥與幾個人權團體向總統府遞交特赦請求書，希望總統蔡英文特赦邱和順。

「當你對司法絕望，那就特赦吧，救人是第一考量。」28歲關到快60歲，邱和順百病叢生，多次緊急送醫。尤伯祥形容邱和順：「很草根，像大哥，也很倔強，要不是他這麼倔強，很難撐這麼久。」邱和順僅國中畢業，家道中落後去當流氓，討債維生。

冤案翻案有多難？難在哪裡？電影裡，那位替多名死刑犯平反的律師，後來成了法學院教授，但直到他將經歷寫成暢銷書的2015年，他救援過的其中一件案子才終於翻案，當事人被關了近30年。律師教授這麼形容：「貧窮的對立面並不是富有，而是正義。」是不完美的正義。

尤伯祥 小檔案

• 出生：1968年生於高雄

• 學歷：政大法律系、法律研究所公法組

• 現職：義謙法律事務所主持律師、刑事辯護律師協會理事長、司改會常務董事、促轉會兼任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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