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塞露／夏俊山

夏俊山

考上大學之前，我生活的地方叫“楊舍大隊”，楊舍大隊的農民（那時叫社員），並非都姓楊，王爹就是“雜姓”。

王姓出過大名人，王羲之、王莽、王維、王勃、王安石……王爹一無所知。也難怪，據他自己說，1940年出生，小時候沒窮死，就是命大。上學，那是地主的兒子，後來的四類分子。

讓王爹自豪的，除了出身是真正的貧農，還有強壯如牛的身體。據他自己說，縣城醫院的大門是不是朝南，沒去過，不曉得。

活了83年，要說從來不得病幾乎不可能。王爹只是沒有得過大病。

對付小毛小病，鄉親們辦法很多。我小時候每次發熱，奶奶就用手摸我的額頭，她不曉得人體溫度應該是多少，判斷標準就是額頭發燙，趕快燒紙錢。燒給誰，取三根筷子立在碗裡，一邊朝筷子淋水，一邊念叨陰間親人的名字，念到某個名字，筷子立住了，就馬上燒紙給他（她），邊燒邊禱告。幾天後，我的病就好了。

燒紙如果不見效咋辦呢？可以找鬼婆（巫婆）“解釋”，是不是冒犯了神仙鬼怪，花錢化災。可以找 “仁丹”或“十滴水”，不管啥病，就吃它。可以找郎中、遊醫，弄些包治百病的膏藥丸散，或者去找南莫的祖傳名醫，弄幾副中藥煎了吃，當然，藥渣一定要倒在路口，讓踩上藥渣的人把自己病帶走。後來，祖國的衛生事業有了發展，每個大隊都有了衛生室，有了赤腳醫生，治病就更簡單了。在地裡幹活時，說是生病了，去一趟大隊衛生室，一般情況下，生產隊不扣工分。田雞蹦三蹦還停一下呢。趁機歇一會兒，不能算偷懶。

赤腳醫生治病快，量一下體溫，然後就是打針、提供藥片（多為撲熱息痛片、土黴素之類），讓你回去吃。如果是外傷，給點兒紅藥水或紫藥水回去塗抹傷口，過一陣子，病就好了。

王爹比我大10多歲，一輩子生活在鄉下，估計他治病的經歷跟我有類似之處。小毛小病，不是不曾有過，只是沒有離開生產隊，就好了。不曉得“縣城醫院的大門是不是朝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懂得“生了病，要吃藥。”

這一次，王爹渾身不舒服，在城裡生活的兒子，直接把他帶進了城裡的醫院。他終於曉得了大醫院樓房多，大門朝南開、朝北開的都有。

上電梯、下樓梯，王爹轉暈了頭，最終坐在一位年輕的白大褂面前。白大褂一口普通話，聽王爹的兒子說了病情，診斷王爹是老年性便秘。白大褂說了一些注意事項，開了藥。王爹跟著兒子去取藥，他發現有一種藥很奇怪：不是草藥，不是膏藥，也不是藥片或丸藥。不過，也有點兒像丸藥：圓圓的，半透明，有乒乓球那麼大，摸上去軟軟的，一端還有個細細的管子。這東西怎麼吃呀？誰的喉嚨有這麼粗？

王爹覺得兒子不懂吃藥的事，一定要問醫生，他拿著藥轉身就走。

來到了白大褂面前，王爹詢問：“先生，你開的這藥，我咋吃呀？”

白大褂讓他坐下，一字一句：“這是開塞露，你塞進肛門，捏一捏就行了。”

王爹有些急：“先生，甘露直接吃，我懂。這個啥露，是飯前吃，還是飯後吃？”

白大褂只好繼續解釋：“用的時候，你把它塞進肛門。哪裡分什麼飯前、飯後？”

“先生，不分飯前、飯後，能用熱水泡著吃嗎？”

“不是泡著吃，用的時候，你把它塞進肛門。”

“先生，不泡著吃，這東西軟是軟，就是太大，能切開吃嗎？”

“你這個老爹，我說了幾遍了。把它塞進肛門。”白大褂有不耐煩了。

王爹更急了：“先生，你不說要不要切開。是用熱水吃它，還是用涼水吃它，你不能再不說呀。”

白大褂更急：“要我說多少遍？這不是內服藥，你把它塞進肛門！”

王爹火了：“你這是啥態度！問你這藥咋個吃法，你就是不肯告訴我。我找你們主任去！”

八十三歲的老人，氣得猛地站起來。

兒子一轉身，不見了王爹，以為是去了衛生間。撒尿能要多久？兒子等不到王爹，就去找。找到時，王爹正怒氣衝天，在跟醫生吵。

醫生感到很委屈，向王爹的兒子解釋：“我說了多少遍，這不是內服藥，要塞到肛門裡。他就是反復追問：怎麼吃，是飯前吃，還是飯後吃，是泡著吃，是切開吃，是熱水吃、是涼水吃，反反復複，不離一個‘吃’！”

兒子把父親拉到身後，對白大褂解釋：“我父親不太懂普通話，更不懂內服、肛門這些詞。你說，這藥不是吃的，要把它塞進屁眼，他就懂了。”轉身，他把王爹拉出了醫院，告訴他：“這個藥叫開塞露，是不能吃的，用的時候，要把那頭的細管子插進屁眼……”

話沒說完，王爹的眼睛瞪得簡直有開塞露那麼大：“你不會跟醫生串通，合計騙我吧？從古至今，哪朝哪代都是一樣，生病吃藥！你當我沒文化，不懂生病吃藥？那個醫生，狗子大的年紀，欺騙老人！”

王爹不再稱白大褂“先生”了，他堅信：歷朝歷代，膏藥不算，就是吃藥治病。有藥不吃，插進屁眼。這絕對是騙錢！還是換一家醫院，找個年紀大的醫生，重新開藥！

王爹就信一條：藥是吃的！活了八十多年，吃藥不止一次，誰看見用藥插屁眼了？王爹固執得很，誰開導，都沒有用。王爹的兒子苦笑著，告訴我這件荒唐的事。

我沉默一陣，忽然覺得王爹問醫生“開塞露怎麼吃”，其實不荒唐。吃藥治病，這樣的認知紮根王爹的腦瓜，沒有八十年，也有七十年了。重複了七十年的認知，要改變，他怎麼能接受呢？就像我從小就知道：弱肉強食，軍隊不強大，國土就保不住。但我看到有文章說，世界上取消軍隊國家超過十分之一，有二十多個。沒有軍隊，怎麼沒被鄰國吞併？肯定是造謠！

我還知道：趕走殖民者，人民得解放。後來看到，緬甸趕走了殖民者，經濟一路下滑，直至現在。南非也一樣，獨立了，衰落了。這不符合我的認知，一定是西方的敵人在造謠。讓我難以接受的是：事實本身不講對錯，也不照顧我的感情和觀點。事實就是事實，你可以查閱資料，證明這不是事實，遺憾的是，我未能成功。就像我不能證明：日本放棄了抵抗，亡國了。

人的認知是有慣性的，也是有底線的。這個底線就是你不能顛覆我已經紮根在我腦海中的固有認知。王爹看到醫生開的藥，反復問怎麼吃，因為至少至少在他腦瓜紮根七十年的認知就是：藥是吃的。吃藥治病，這是他的“底線”，觸及他的“底線”，他絕不會信的。這樣自信滿滿的人，又何止一個王爹，還有周爹、吉爹，甚至年輕得多的崔叔等一大批呢。諾獎得主莫言說過：“能說服一個人的，從來不是道理，而是南牆。”這話，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