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報告/「新冠疫情是一輩子的痛!」從兒子的思母之情看疫情悲歌

新冠肺炎第二年(2021年)奪走國內近八百條人命,第三年(2022年)死亡人數瞬間攀升至萬人,即便病毒致死率降低,每天仍有數百人重症、數十人過世,對面臨喪母之痛的 W 先生來說,這兩年是內心最煎熬的時光。

在 2023 年長達十天春節,家裡的除夕飯圍爐已經不再有兩老有說有笑,「以往春節就算要出國,我也會在除夕前一天趕回台灣過年,舉凡清明、端午、傳統大節日,一定會回老家去看爸媽,但現在家空了,回家都是傷心的事。」

W 說,「現在疫情已經沒人在意了,但母親當時所經歷的苦難,仍不時在腦海反覆出現,父母過去生活的點滴記憶……」新冠疫情對他來說,彷彿是哈利波特裡的黑巫師佛地魔的名字,不願再被提起。

他不敢相信母親從染疫到死亡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最後在醫院過世,「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怎麼會是她?」在疫情最艱鉅的時刻,只能一人驅車前往三峽火葬場,禮儀師詫異地說「很多染疫者死亡,家屬都沒人敢去,你怎麼還敢來。」

他心酸說道,「母親生前最怕兩樣東西,一是怕死,二是怕火,我父親早就為媽媽保留土葬的雙穴位,兩人死後能葬在一起,但染疫死亡根本沒有人敢收遺體,也沒人敢冰存,媽媽過世後不到 24 小時,說得按照規定趕著被火化了。」

如同所有喪親者必須經歷悲傷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接受」,唯獨最後一項「接受」,W 至今還無法做到。他痛心,「我媽平時獨居,出入謹慎,疫情爆發後卻沒疫苗可打、沒藥可用,犧牲的卻是她的命。」

「我好怕死,我不要去醫院,醫院死了好多人了……」

W 身為家中小兒子,母親從小最疼他,長輩大小事也由他發落,他回憶,在 2021 年 1 月媽媽被驗出口腔癌,3 月有幸求得名醫治療,手術相當成功,但在術後 3 天,院方提醒母子盡快回家,因為『醫院不乾淨』,怕有院內感染。」

當時台灣確診個案已經突破 1 千例,疫情升溫已然成形,口腔癌術後住院休養期平均至少 7 天,但碰到疫情只能縮短剩一半,為了安全,W 向護理師學習包紮換藥後,便趕快帶著母親返家照顧,但風險仍是有增無險。

「我媽的口腔癌手術雖然順利,但原來的假牙需要重新訂製調整,加上長輩患有多重慢性病,需要定期回診心臟科、新陳代謝科,直到 5 月 15 日全台疫情警戒至第三級,我發現媽媽一直到 5 月 19 日,都還跑回醫院拿藥,差點暈倒。」

不久後,81 歲的老太太在 2021 年 5 月 25 日被鄰居里長發現倒臥家中 2 天,由消防人員破門而入緊急送至急診,她精神狀態雖然清楚,但雙腳軟腳無法站立,驚恐告訴 W 「119 要把我送去醫院,我聽說醫院已經死了好多人。」

在 2021 年 5 月下旬雙北疫情衝上高峰,半個月來確診人數上看四位數,毫無減緩趨勢,各地醫療量能開始緊繃,救護車繞市區數小時還進不去急診,不時聽見醫院急診門外大排長龍的消息,讓老人家心慌。

W 先生一家算幸運的,能將母親順利送醫,此時她已發燒38度半,但意識清楚能說話,經快篩檢驗為陽性,馬上被送進隔離區,現場還有四到五床病人,他在急診室待四小時,幫母親拿藥、拿東西吃,無心顧忌自己是否會因此確診。

好不容易等到看診,「醫生說母親 X 光片有肺炎,但不嚴重,我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於是他將母親安頓好便回家,晚間致電詢問醫師是否要打抗生素等治療,醫生告知都不用,不料隔天中午,媽媽的病情急轉直下。

「瑞德西韋是救命藥,為何我卻拿不到?」

5 月 26 日,老太太開始出現呼吸急速、喘氣、意識不清等狀況,下午兩點插管治療,下午四點轉進加護病房。不到一天時間再查X光片,從輕微肺炎轉為肺浸潤,W 兩天後接到電話,院方告知 Ct 值為 12,傳染性強。

「醫師說,母親年紀大又有慢性病史,即使插管仍會肺部纖維化,需仰賴呼吸器生存。」這消息,讓電話那頭的兒子心被緊緊揪住,「醫師雖然沒有明示我要 DNR(不施行心肺復甦術),但我的立場很堅定,我要救我媽媽。」

W 回憶,母親被轉進病房的隔天,醫師告知「情況沒有很樂觀,要有心理準備。」,「當時我上網查了好多資料,知道當時有一款藥物叫瑞德西韋,台灣有買,不管是自費、要花多少錢都沒關係!」

但醫師卻無能為力,並告知瑞德西韋屬於管制用藥,沒有開放使用,至少等上一至兩天才能獲准使用。「以我媽媽的病情,不到一天就快速惡化,根本等不到那麼久。」

他心急之下求助母親的主治醫師、副院長,四處求人幫忙,終於獲院方核准,在當日下午三點就拿到瑞德西韋。沒想到緊接而來的難題是雙北地區醫療量已經滿載,專責病房一位難求,中央及地方開始實行「北病南送」。

5 月 29 日 W 接獲醫師通知,是否願意將母親轉至中彰地區醫院照顧,家住雙北的他當然不願答應,加上母親病歷全留在雙和醫院,最後得以留在新北治療。母親最後在 ICU 病房待了 8 天,並順利拔管,轉入隔離病房。

「出院前夕卻天人永隔,只能視訊見上最後一面……

W 聽到母親已經順離拔管,而且開始可以跟護理師聊天、精神也變好,非常高興,「但到了 6 月 13 日,護理師跟我說,這天的白血球和血氧量忽高忽低,晚上又再度插管轉入ICU病房。」

雖然先前有多次陪媽媽闖過鬼門關期,隔天他一早趕去醫院時,卻只能二度簽下病危通知書,因為醫師說「母親因為肺炎引起敗血症和腎衰竭,可能活不過下午……。

此外受限政府的禁止探病規定,W 無法到 ICU 隔離病房探視母親,僅能透過手機視訊替媽媽打氣,於是他將母親的隨身信仰物,一個北港媽祖的香火、金殼四面佛墜和藥師佛墜,送去醫院替自己守護在母親左右。

同時他也隨手抓了張紙,一字一句寫下對媽媽的鼓勵,請醫護念給老太太聽,「我告訴她,不要擔心,她的兒子沒有染疫,鄰居和家人都在等她回家,要乖乖聽護理師和醫師的話,趕快康復。」

到了下午原以為順利度過危險期,「我心想終於要出院了,家裡已經把心肺功能復健的儀器和設備都準備好了,因為大病初癒有肺纖維化現象,要給母親使用。」沒想到新冠肺炎狡猾多變,於晚間 10 點老太太心臟驟停,回天乏術。

「法律沒有要求24小時火化,誰剝奪送終的最後機會?」

W 在6 月 14 日晚上,接獲醫師的電話,話筒那頭傳來醫護的聲音,「現在我們開始急救三十分鐘,心跳沒恢復就會放棄急救。」半小時過去了,話筒再次響起,「現在開始壓胸,壓胸無效,請問家屬要不要電擊?」

隨著話筒裡醫護人員轉述的一字一句,使無法在醫院陪伴母親的 W 產生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也讓原本堅定救命的他徹底瓦解,「醫師說,媽媽急救到口鼻冒血,問我要不要繼續下一個動作,聽到這裡我……放棄急救了。」

隨即院方協助將家屬的手機帶入病房,W 開啟視訊看著自己的母親最後一面,他說「媽媽最後模樣我真的不忍留下截圖或任何一張照片。」最後老太太的死亡時間宣告在 6 月 14 日 10 點 30 分,而他的世界也彷彿靜止在那一刻。

但還來不及哀傷,W 就迅速被回現實。母親因傳染病與疫情相關規範,被要求要 24 小時內迅速火化,「我很納悶,法律說沒規定要24小時火化,但沒有地方願意收我媽媽,只能半夜跑到三峽火葬場幫母親送行。」

「爸爸過世後在五指山國軍公墓留了雙穴位要跟媽媽一起土葬,因此母親生前有交代,她排斥火化,醫師也說媽媽是併發症死的,跟確診沒直接關係,但傳染病卻只能有火化一途,沒有其他選擇,搞得比活人還可怕。」

新冠肺炎爆發至今三年時間,雖然疫情已經趨緩,在 W 心中卻劃下一道道傷痕,少了臨終之際親口道謝、道愛、道歉、道別的歷程,內心的傷口並沒有隨著時間而漸漸癒合,也無法諒解政府的疫情下的作為疏忽。

「國賠是一段無法原諒政府與自己的痛苦過程。」

「明明我們第一整年的時間可以準備好藥物和疫苗,為何要走到這一步,我無法原諒和放下。」他回憶,母親以前是口罩不離身,但疫情來臨時,百姓卻排不到一劑疫苗可以打,確診之後也無藥可用,釀成許多家庭悲劇。

目前 W 與 28 位在疫情中失去親人的受害家屬,共同打國賠官司,痛批政府低估疫情威力,「新冠疫情是大家內心成為永遠過不了的坎。」他看見更多受害親屬連醫院都進不了,就孤獨死在家中。

他時常在深夜自責,「母親剛去急診,曾經跟我央求吃一碗滷肉飯,但我說出院再買來吃了吧,這裡吃很危險。」但沒想到住院之後,手中卻沒有適合藥物或武器可以打戰,只能眼睜睜看母親肺浸潤插管無法進食,十分懊悔。

每當有人安慰他,說「台灣防疫守得很好了」,或有人說「你媽可以送醫已經很幸運了。」W 在深夜都會省思,如果知道結局是如此,老人家要多受幾次折騰,是不是當初到處搶藥、急救都是錯誤的。

正因為在疫情底下看見「抗疫面前手無寸鐵」的殘忍,當他決意與家屬一同發起國賠官司,衛福部的回應也讓他心寒,社會輿論批評國賠家屬「只是死要錢的。」W 無奈苦笑,「如果為了要錢,那我用錢跟政府換我媽的命,換不換?」

他說,「回顧疫情最危急的時刻人人都怕死,否則不會有特權搶疫苗換命,但政府有給我媽打疫苗跟給藥機會嗎?」在現今社會衝刺經濟的同時,他努力回歸生活軌道,到心理衛生中心的諮商,想跟自我和解。

而他最想問,當疫情三年台灣自吹防疫成效獨步世界,到了第三年疫情趨緩,「抗病毒藥、疫苗、快篩才充足到位,這些全都是染疫死亡者的犧牲換得」,疫情要真正消失,便要決策造成的恐懼瓦解,檢討疏漏才是真正要走的路。

文/謝承恩 圖/黃懷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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