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萬里來台留學,淪四年綁債學工:失序的私校國際招生
文字/楊智強;攝影/楊子磊;共同採訪/李雪莉、何柏均、嚴文廷
在中部的CNC車床工廠、隱形眼鏡廠、腳踏車零件廠、食品加工廠裡,有一群來自非洲烏干達學生的身影,他們原本滿心期待、飛越萬里來台讀大學,但多數時間卻變成在工廠裡打工。那些學校招生時的各種承諾,在學生抵台後卻無一兌現;除了學習無效之外,更讓年輕的他們背債,成為底層的「學工」。
短視又失序的國際招生,如何背叛了這群外籍生對台灣和對未來的想像?部分學校如何與掮客等「協作」,透過各種話術誘使學生來台?這些操作如何悖離教育的本質、傷害學生,並影響台灣的形象,讓我們背負可能的人口販運惡名?
身材瘦高、書生味濃厚,說起話來有禮的烏干達外籍生Collines(中文名為柯木吉)現年21歲。兩年前,他來到台灣的中州科技大學就讀智慧自動化工程系。他想在台灣學習工程技術,並且在課餘時間像其他外籍留學生一樣,參加學生社團活動、營隊或是跟同學們一起背上背包,來一趟環島旅行。
在台灣待了兩年,這些事情他都還沒有體驗過。
從中部北上和我們在台北見面的這一天,他的眼球裡布滿血絲。「我已經快要3天沒有睡覺了,」Collines說。和其他同年齡的大學生相比,Collines在台的7成時間,都奔波在不同的工廠與工地:CNC車床工廠的操作員、食品加工廠包便當的勞工、貨運公司的搬貨工以及建築工地粗工等。經常他一天跑場接兩份不同工作。
Collines來自烏干達的小村莊布謝尼(Bushenyi),家族裡總共有7個兄弟姊妹,他是最大的兄長。離異的父母在1970年代參加過反抗獨裁者伊迪阿敏(Idi Amin)(註)的游擊隊,他的父親還因此失去了一條腿。Collines從小勤奮好學,耳濡目染雙親對國家濃烈的使命感,高中畢業後曾在一個國際人道救援組織工作,他一直將自己的前途與烏干達的未來連結在一起。
2019年5月在坎帕拉(Kampala, 烏干達首都),Collines被一張來自台灣中部的大學招募海報吸引,開啟了他到台灣讀書的想像。
註:烏干達第三任總統(1971~1979)。在他的高壓統治下,對政敵政治迫害、法外處決、種族屠殺與腐敗貪腐的狀況層出不窮。國際人權組織統計,在伊迪阿敏的統治下有10萬到50萬人遭其政權殺害。
少子化、陸生斷炊,台灣高教向開發中國家招生源
因少子化的衝擊,全台152所大學多數面臨學生生源減少的危機;原本大量來台的中國學生(陸生)(註1),因政治和COVID-19疫情因素影響,人數也從2016年最高點的41,975人,到2020年只剩6,036人(註2)。於是,不少私立技職大學,都將招生目標轉向東南亞,近年又轉向非洲等開發中國家。
根據教育部統計,2011年到2020年的10年間,來台就讀的境外學位生從2萬5千多人到6萬2千多人,人數增長148%。
註1:本文沿用教育部官方名詞的簡稱「陸生」,即「非港澳地區的中國學生」。
註2:此處為研修生和學位生在學數。
有濃厚家族經營色彩的中州科技大學(後稱中州科大)也不例外,近年開始招收外籍生。這間成立超過50年、原為彰化地區知名的技術學院,曾在1998年學生人數達到高峰,有8千多名,在高等教育擴張風潮下,2011年升格為科技大學;但隨著少子化衝擊,學生數平均每年減少10%,110學年度僅剩1,931人。
由於缺乏生源,持續惡化的財政無法穩定學校營運,中州科大曾被列為「專案輔導」學校,現在也還是被列在「預警」名單中(註)。偌大校園裡,有超過一半以上的教室經常性閒置,課桌椅上布滿灰塵,平時沒有什麼學生走動、冷冷清清。
2019年的初夏,中州科大副校長柴鈁武帶著一行5人,飛越萬里到東非的內陸國家烏干達招生。
註:根據《教育部輔導私立大專校院改善及停辦實施原則》,若學校的財政出現問題、學校師資50%以上不符合標準、學生受教權不符合標準,將會被列為預警學校;若狀況沒有改善,將被列為專案輔導學校。若學校被列入專案輔導學校名單,若學校在限期內沒有改善缺失,教育部得依《私立學校法》第55條規定,經徵詢私立學校諮詢會意見後,視情節輕重停止學校部分或全部之獎勵、補助,及部分或全部班級之招生。
烏干達現場:擠爆的面試,與突然增加的機票成本
為了招收外籍生,學校各顯神通,有的較正規的方式是學校派人飛往當地國,參加各地留/遊學展來推廣學校;有的借用當地國的台商、或聘僱當地人力仲介、留學代辦等業者招生。而中州科大則找上在烏干達有深厚人脈網絡、現任台灣非洲商會聯合總會副總會長林政良來招募。
2019年夏天,中州科大委託林政良在烏干達招收10到20位學生。靠著林政良的人脈以及當地對中文人才的需求,剛把招生訊息放到社群裡,馬上就有數十人報名,甚至有該國情報局、教育部幾位官員也把孩子託付給他,希望可以到台灣讀大學、學中文。
面試當天,湧入比預期多的人潮──超過300位18到30歲的烏干達人,像是尋求一個機會,擠到林政良在當地經營的飯店排隊。每位學生給他的招生服務費約600元台幣,最後經過3天分批面試,中州科大一口氣發出了139張入學許可。
因獲得入學許可的人數過多,原本台灣駐南非外館停止視訊面試學生簽證的規畫,學生必須親自前往鄰近國家史瓦帝尼的台灣外館面試,但史瓦帝尼跟烏干達的直線飛行距離超過3千公里,相當於台灣到孟加拉的距離。
這個突然多出來的支出,讓林政良跟學生們感到措手不及,人在烏干達的林政良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表示:
「當初幫忙宣傳要讓學生到台灣讀書,如果一個都沒辦法去,那以後在烏干達不用混了。」
因此,林政良借了23名學生錢先買機票到史瓦帝尼,最後139人中僅16位學生成功獲得簽證。
希望能促成台、烏兩國高等教育交流的他,卻沒想到學校無法善盡照顧責任,讓學生的留學夢完全變樣。得知學生的現況,林政良無奈地說:「唉!那時候我就是『夯枷』(台語:自找麻煩之意)啦。」
那些誘騙與無法兌現的承諾
2019年11月5日,Collines與另外15位同學來到了萬里之外(台灣跟烏干達直線距離為9,809公里)的台灣,跟他一起在中州科大讀書,還有另一群30多位來自史瓦帝尼的外籍生,分散混班在智慧自動化工程系、多媒體與遊戲科學系以及觀光休閒與健康管理系等,與台灣學生一起上課。
當時中州科大前往烏干達招生時畫了大餅,拋出各種承諾,包括:來台之前不需要學習中文,課程會以英文授課;學校會給予獎學金,幫助學生分擔學費壓力;學校還會幫忙媒合學生就近到與課程相符的公司實習,讓學生除了獲得實作經驗,也能賺取生活費。
但沒想到,這些只為吸引他們來讀書的話術。到台灣後,全變了調。
變調1:「想用英文上課要去美國,這裡是台灣,要用中文」
招生時說的會用英語上課的承諾,根本沒兌現。
《報導者》實地跟著幾位烏干達和史瓦帝尼的學生,進入一堂較多外籍生選課的電腦教室裡。那一堂課,老師講中文授課、用中文教材,兩個國家的外籍生像鴨子聽雷,有的發呆、有的趴著睡覺、有的上網看不相干的英文網站。台生和外籍生座位自動分兩邊,課堂裡宛如平行世界,沒有交集。老師對於我們幾位加入的陌生面孔也絲亳不在意;一門課50分鐘,他只教學生們如何生成QR Code。
Collines說,學校有安排學中文課程,但要在短時間內聽懂專業課程根本不可能,「剛到台灣,我們只會說『你好』、『謝謝』,這些很簡單的中文。」於是他向學校的國際中心反映,職員回覆他:
「你想要上英文的課去美國,這裡是台灣,要用中文」。
在課堂枯坐消耗、學不到任何知識,外籍生們原本的興奮與期待,入學一個月後轉變成困惑與失望;一學期、兩學期過後,「什麼也沒學到」的情況更讓他們的情緒轉變為焦躁、憤怒甚至崩潰。
一位在中州教書多年的老師因怕被整肅,以不具名方式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表示,學校因為多年招生率低落,老師們不但有招生壓力,必須在週末休假時間到各高中招生,也10年未拿到年終獎金。
「我真的不曉得,為什麼外籍生可以進來這麼多?」
面對外籍生的增加,這位老師無奈表示,學校招生之前,完全沒有跟老師溝通,學生來了老師就得教。班上只要有外籍生,老師就必須準備中、英文兩種教材,並且在上課時同步用中英文教學,增加老師相當多的工作量。
長期低迷的氣壓,捻滅了老師們的教學熱情。他直言,學校對教學品質不太要求,的確很多中州科大的老師直接「放生」外籍生、繼續用中文教學,不管學生是否聽得懂;而且只要外籍生有到課,就會給予及格的分數,讓學生可以繼續在學校待著。
變調2:獎學金跳票
招生單位將學生哄騙入學後,沒有妥善的跨部門聯繫,招生跟教學之間出現嚴重的斷鏈。Collines說,這不只影響他們的學習品質,更讓他們拿不到獎學金。一開始是無條件獲得獎學金的承諾跳票,學校辯稱要獲得獎學金必須名列前茅,但連上課都聽不懂的他們,難以跟台灣同學在課業上競爭。 拿不到獎學金,使得他們抵台後持續負債──除了來台前跟林政良借了約新台幣10萬元的機票錢、第一學期的學費約新台幣6萬元、住宿費9,200元,第一學期就背了總共新台幣17萬元的債務,「這些錢都還不包括我們每天的吃飯錢、交通費、生活費,」與Collines同樣來自烏干達學生說,他每天只敢吃50元的蛋包飯、喝白開水果腹。
缺錢的學生們更急著打工。招生時,學校另一個承諾是安排到所學相關的公司打工,讓他們可以存點生活費。抵台後,學校的確給他們安排了工作,但並不如許諾的「與學習相關」。
變調3:被派往和所學無關的異地工廠
Collines與同學們被安排到CNC車床工廠、腳踏車零件工廠、隱形眼鏡製造工廠等各種勞力密集的工廠工作。尤其CNC和腳踏車零件廠裡環境粉塵量高,近年這幾個產業多半聘僱外籍移工,但因為申請移工的手續跟過程繁雜、冗長,台中、彰化等中部縣市相當缺工,「學工」變成另一種廉價勞力的替代,工作內容跟學校所學完全無關。
《報導者》從2021年9月開始,採訪這些非洲的外籍生,他/她們被派上了辛苦的大夜班,一起工作的全是外籍移工,幾乎看不見台灣人。這些學生在學校和工作的時間和節奏是這樣的:
週一到週三在學校
週三傍晚到工廠工作,上連續五個大夜班
週一上午直接回到學校上課
為了瞭解學生們在工廠的狀況,我們多次往返彰化,並跟著學生到了一間工廠察看他們大夜班的工作內容。
燈光昏暗的半露天工廠裡,車床工具機不斷轉動發出的噪音,跟午夜12點的寧靜,格格不入。工廠地上堆積著鐵屑跟各種工具,工廠內可以行走的通道相當狹窄,工安顯然不合格;外籍生在上工前,也沒有獲得妥善的職前訓練,有不少學生因為工作受傷。
來台灣讀書的非洲外籍生,每個月有多達20個夜晚,必須在惡劣工作環境裡度過。
2020年冬天,Collines與同學們在一間雲林食品加工廠工作,住在工廠二樓、由貨櫃搭建的宿舍裡。出發前,學生不曉得工廠宿舍如此簡陋。他們從學校宿舍帶去的被子跟床墊不夠保暖,在那段時間的夜晚,冷得難以入眠。
背債的外籍生,成為比移工更「好用」、更被剝削的學工
徘徊在惡劣工作環境,以及聽不懂、學不到的課堂之間,身心俱疲的他們進入了4年人生空轉的惡性循環。
「這是我們在台灣的生活,根本像是奴隸一樣,沒有週末、沒有假日、什麼都沒有,」Collines說。
針對中州科大這批非洲外籍生處境,專精勞動法律、關注勞權的律師陳業鑫指出,雖然學校沒有沒收學生的護照或是限制學生行動,也沒有強制學生到指定地點工作,但學校給予各種承諾誘騙學生來台,之後未兌現承諾,讓學生負債,等於用債務作為一條看不見的鐵鍊,禁錮住了學生的自由。
《報導者》在過去半年的調查發現,私校排名後段班的學校,尤其是技職院校失控的國際招生,除了發生在「新南向產學合作國際專班」的外籍生之外,也擴大到從非洲國家來台的外籍生。
她每月工時190小時,「工廠的人知道我們欠學校錢,對我們很兇」
今年20歲的G(化名)來自烏干達的小農村,她說回想起在烏干達時,都會跟母親到咖啡田中採摘咖啡豆,雖然生活不寬裕,但不至於匱乏、餓肚子。
品學兼優又勤奮工作的她,跟Collines一樣,見到中州科大的招生訊息,希望自己可以到台灣讀書,學到一技之長後回烏干達,帶給家人更好的生活;但她完全沒有想到,在台灣就算她再怎麼努力工作,連吃飽都困難,更難以償還債務。
G描繪自己在隱形眼鏡工廠的情況:
工作從傍晚7點30分開始
10點時休息15分鐘
再一直工作到午夜12點,可以休息45分
凌晨3點休息15分鐘 再一直工作到早上7點半
G每月工時長達190小時,比法定工時(註)多出兩到三倍,「沒有辦法離開去躺著,會起不來,累的時候只能在機器旁稍微瞇眼。」G也因為沒錢買食物導致營養攝取不足,加上長時間夜班工作,多次在工作地點暈厥、住院。
註:外籍生工讀依《就業服務法》第50條規定,工作時間除寒暑假外,每週最長為20小時;亦即每月不能超過80小時。
另外依《雇主聘僱外國人許可及管理辦法》第34條規定,工作許可有證效期間最長為6個月。半年後得再次申請。
「工廠的人知道我們欠學校錢,對我們很兇,」G說,她們在工廠不時會受到大聲斥責或有點粗暴的對待,她想要求好一點的打工,但因需要償還學費和債務,只能有什麼工作就試,也無法拒絕夜班工作。
校方會不斷「提醒」她還有多少債務要還,如果不按時付錢可能要面臨被趕出宿舍、被開除學籍遣返回國的後果。 她向我們出示筆記本上每一筆積欠的錢,多次淚水潰堤:
「我已經快要無法忍受了,沒有人可以幫我,我好寂寞、壓力好大,我什麼都沒學到。從早上到下午都沒有東西可以吃,沒錢買東西吃,晚上的時候,會很想死。」
G不敢跟烏干達家人說自己現在的狀況,她不希望生活困難的家人為她擔心。她禱告,但無處可投訴、沒有人協助,G說自己非常絕望。
遊走大學和工廠之間,踩在法律邊緣的掮客/仲介
為什麼一個個仰慕台灣之名來學習的年輕生命,卻在進入校園後感到巨大的背叛,想學習卻落入學工甚至黑工命運?為什麼應該照顧學生的學校卻更像討債主?這樣的失控是怎麼開始的?
我們採訪多位曾主責外籍生業務的學校高層,他們不約而同表示,掮客、人力仲介在近年進入大學校園,可能是這個失控的始源。
長年呼籲改革高教環境的南華大學應用社會學系副教授、目前擔任台灣高等教育產業工會理事長周平說:「私校可能會先承諾獎學金或是各種照顧,先把人(外籍生)騙進來再說;招生單位(透過中間人)將學生哄騙入學後,沒有妥善的跨部門聯繫,招生跟教學之間就會出現嚴重的斷鏈。」實務上,獎學金是學務處管、生活日常是國際處負責,學習就是教務處跟老師的責任,但這些處室彼此間缺乏橫向聯繫,不知道招生時承諾過學生什麼條件,不健全的私校老師已長期被壓榨,更無力照顧外籍生。
我們也專訪了曾在中州任職13年的前副校長謝清隆,詢問他是否知道中州外籍生的慘況?
留著小平頭的謝清隆,2005年從軍訓教官生涯退休後,進入中州(當時為技術學院)任行政職;在2018年離職之前,負責學校的招生策劃與執行。他指出,在2015年左右,回流教育(註)的生源也漸枯竭,學校才把目光放到國外。
他說,國立大學的名聲好、資源多,不會有生源不足的問題,但後段班的私立大學沒有資源,很難派人在外國長期扎根、招生。偶爾他自己飛往東南亞姊妹校或該國各地宣傳,但花費很大,那時開始有些人力仲介會主動接觸學校。
「有的人會從(學生)工作的薪水裡抽200、300或是500元,有的把學生第一年的學費當做回扣,有的按學生人頭收管理費,有的還介入校務,這我無法接受,」謝清隆說。但他在任時未與人力仲介合作,也未到非洲招生,他認為仲介與教育的本質落差太大。
註:許多學校在不同縣市設立「教學中心」,根據當地的產業需求開設如幼保系、美容美髮系、管理學系等學分班的課程,在當地招募沒有大學學歷、但已有豐富工作經驗的社會人士回流到大學裡修學分,讓學校增加註冊率。
隱藏在校內編制、卻是校外體制的中間人
只是,中州科大仍走上招生失控之路。
經過《報導者》調查後發現,中州科大的確也透過中間人、掮客進行招生。2019年6月,藍素鈴是前往烏干達面試學生的校方5人團隊成員之一。
學生口中的Miss Lam(藍小姐),就是同時具備校內外的雙重身分、「戴了兩頂帽子」的藍素鈴。她在2019年離職以前,在中州科大擔任無給薪的「推廣教育中心」主任,學校老師知道她不是正規學校的人員,而是學校外包出去招募學生的中間人。離職後,她還是經常在學校走動,而《報導者》在多份學生簽署的文件裡,看到藍素鈴這個名字。
由於獲得學校招生單位的頭銜後,在外招生就不會違反教育部禁止學校「僱用仲介招生」的規則,中間人便可用各種名目尋找生源、向學校收取管理費或人頭費;若是需要工作的外籍生,這個中間人還會再把他們轉介給人力派遣公司或直接派給工廠,再從中收取另外一筆的服務費。
從勞保紀錄單發現的事
中州科大外籍生的工作,就是由Miss Lam安排的。學生說不清楚她的中文名,也不確定她確切的身分,但藍素鈴仲介去工作的工廠,大多違反了外籍生在台允許打工的時數。
由於這些學生被要求簽署許多中文撰寫的文件,卻不曉得自己跟Miss Lam簽了些什麼,為了釐清學生、藍素鈴還有工廠之間的關係,《報導者》記者跟著包括Collines在內的烏干達外籍生,前往勞動部勞保局台中辦事處,申請他們在台的勞保紀錄單,確認學生們的雇主。
由於勞保紀錄單需要本人臨櫃申請,在過程中我們協助這群不諳中文的外籍生。其中,Collines把自己的健保卡交給辦事人員,拿到一張只有3筆工作資料的勞保紀錄單。「這段時間我至少有到5、6間公司工作,怎麼會只有3筆資料?」Collines感到困惑。而另一位學生的勞保紀錄單也是相同情況。
經過我們的詳細比對發現,從2020年初到2021年底,中州科大外籍生的勞工保險,絕大多數都被登記在「金盟企業社」這間人力派遣公司名下,意味著金盟企業是他們的雇主。
但在看到這份紀錄單之前,沒有一位烏干達外籍生知道自己是「金盟企業社」下的派遣員工。其中一份學生們工作的地方是位於竹南的隱形眼鏡代工大廠「望隼科技」,學生們以為自己是望隼聘僱的員工。
然而我們前往竹南到該公司查證時,公司的行政管理部經理李亞倫即表示,這些從中州來的外籍生是由金盟企業社派遣而來,接洽的人是一位姓藍的女士,「他們剛進來的時候狀況滿多的,他們要上不上的(上班)⋯⋯後來整個No Show,」李亞倫簡短抱怨學生工作狀況後,就不願再多談。
隨後望隼科技在回覆《報導者》正式訪談的信件時,撇清與學生的關係宣稱:「這些外籍學生並非望隼員工,因此公司不便對上述多作回應。」
我們又走訪了金盟企業社,尋求說法。
當仲介把外籍生交給人力派遣業者
金盟的網站上沒有電話,地址也多次變更,但最後我們在苗栗找到金盟企業社。一開始他們不願回應,後來我們表明手上有多項證據和資料時,頂著一頭捲髮、聲音宏亮的金盟企業社經理陳國良決定受訪。他告訴我們,多年前他是中州的學生,藍素鈴跟他是師生關係。藍將外籍生人力提供給金盟,他們再把人力派遣到有需要的公司和工廠。
對於學生在工廠超時工作,違反外籍生一週只能工作20小時的事宜,陳國良解釋:「學生自己要超時工作,我們也沒有辦法。」他並說,金盟有跟被派遣的工廠表明,這些外籍人力是外籍生。這意思是,他認為金盟沒有責任,責任在工廠跟學生。
陳國良聲稱有提供學生免費住宿,金盟並沒有賺到多少錢。但他也承認,每派一位學生到工廠,金盟可以從每個人每個月收到新台幣2,000元的服務費,學生工作愈久收愈多。這個邏輯跟外籍移工目前的操作幾乎一樣,甚至更容易,因為年輕學生對於自己的權益更陌生。
被黑的工時和薪資?三大疑點無人回應
除了超時的工時,比對學生的勞保紀錄單跟工廠發出的薪資明細後,我們還發現以下幾項確實違法跟疑似違法的狀況:
薪資以現金發放,沒有轉帳紀錄。工廠將薪水交給人力派遣公司、再由派遣公司以現金信封袋發給學生,隱匿薪資轉帳紀錄。
外籍生投保勞保的紀錄每週至多20小時,但實際上他們多半超時工作。
工廠給予的薪資單上的勞保投保級距,與人力派遣公司實際投保級距的紀錄不相符,部分遭扣除的薪資不知去向。
記者聯絡上藍素鈴並試圖取得她的說法,但致電藍素鈴時,她說不方便回答,要我們與學校聯繫,就匆匆掛上電話。跟藍素鈴一起幫學生安排工作的「Lala」在跟記者短暫通話中表示:「我是基督徒,我會用我的方式去幫助他們⋯⋯我覺得現在的記者都寫自己想要寫的,我不想接受採訪。」
雖然我們後來持續打電話、傳簡訊希望可以得知她們的想法,但她與藍素鈴都拒絕說明。我們也多次跟中州科大校長和負責國際招生的單位聯絡,但中州科大全拒絕受訪,不願對此事件做出回應。
學校單位、政府部會各自為政,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台灣高教產業工會理事長周平批評,後段班私校的國際招生亂象是「冰凍三尺並非一日之寒」,在少子化的影響跟教育部鼓勵競爭的評鑑制度下,學校單位出現各自為政的狀況。
「台灣陽奉陰違的文化很嚴重,官方也知道這些狀況,但不會主動查。通常是成為媒體事件,教育部才會來查,但這對我們的國際形象很傷,」周平指出,這件事情除了學校跟教育部外,發出工作許可的勞動部以及發給學生簽證的外交部也有責任。
《報導者》從勞動部在2010年到2020年間發出的境外學位生工作許可數字發現,10年間許可證從8,860張暴漲到72,338張,10年間大增8倍(註1);其中為數不少是來自東南亞以及非洲國家的外籍生,透過學校安排的工作,進入了涵蓋服務業、製造業等3K產業(註2)。
註1:只有來台攻讀學位的外籍生可以申請工作許可,非學位生不得工作。這裡的許可指的是人次。
註2:3K產業的說法來自日本3K仕事。「3K」即「骯髒」(汚い,Kitanai)、「危險」(危険,Kiken)、「辛苦」(きつい,Kitsui)。英文則是3D產業( Dangerous, Dirty, Difficult)。
勞動部簡任視察葉明如受訪時指出,外籍學生打工的管制比白領外籍工作者還要寬鬆,過往人數少,不會出太大的問題,但現在打工的人數大增,超時工作的狀況可能需要注意。
葉明如也指出,就算學生是派遣人力,若工廠讓學生工作超時,就可根據違反《勞動基準法》第30條對工廠開罰。她補充,若學生是受僱於人力派遣公司,工廠端則是被派遣的一方,人力派遣公司有義務要向工廠告知學生的身分,防止工廠讓學生超時工作。
這些20歲上下、連中文都不會說的外籍學生很難找到管道申訴。再加上原本應該要保護他們的學校就是剝削者,更不可能幫他們向工廠、人力派遣公司提出勞檢,遑論申訴。
當了21年教官的謝清隆感嘆,外籍生來台後的「戶長」在法律上是該學校的校長,在台灣沒有親人依靠的外籍生,學校應該要給予照顧才對,但台灣變形的高教環境辜負了他們。
半年來,我們和Collines、G及許多東南亞和非洲的外籍生保持密切聯繫,學生們的心情都很沉重,負債又無法好好學習的他們不斷問我們:台灣是個法治的國家,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問題?他們希望透過報導,能讓人看見他們的處境,希望政府能把錯誤糾正過來。
Collines曾告訴我們的這句話或許能代表學生們此刻的寫照
「我祈禱盼望隧道的終點會有光。我仍困在隧道中途的黑暗,希望有一日,我能在這無望旅程的終點看見微光。」
後續與迴響
在《綁債.黑工.留學陷阱》專題報導於1月10日上午10點刊出後,教育部在同日中午左右發出新聞稿表示:「中州科技大學之烏干達學生陳情學校未依承諾核發獎學金、學生超時工讀及未能提供英語教學等相關事宜,經教育部到學校訪視且與學校師生晤談後,初步認定中州科技大學涉及重大違失事項。教育部除勒令學校限期改善外,並將其列為專案輔導學校,即日起不得招收境外學生,並扣減相關補助經費等懲處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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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南向產學專班亂象,與人口販運的一線之隔
教育部祭殺手鐧,欲斷私校與掮客「要外生也要錢」利益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