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 專訪】《海闊天空》導演陳可辛暢談「美國夢」!

香港導演陳可辛最新文藝力作《海闊天空》回歸他所專擅的現代時裝路線,透過三位大學好友攜手開創英文補教事業的奮鬥歷程,不僅回顧大陸八零年代改革開放的大時代點滴人情,更一掃他監製前作古裝大片《血滴子》票房不佳的陰霾;對於《海闊天空》輕輕鬆鬆在大陸賣座突破25億台幣佳績,票房與口碑雙贏,導演陳可辛對此可說點滴在心頭。

自《如果。愛》之後,導演陳可辛已多年未拍攝時裝題材電影,此次《海闊天空》終於讓他脫離古裝大片的噩夢;只是,導演陳可辛究竟是喜歡還是擅長拍攝時裝文藝題材?「也喜歡!也擅長!」他笑說:「其實現代題材,尤其是跨年代、友情、愛情、夢想這些東西,包括最新關鍵詞『美國夢』,都是最跟我個人有關係的東西,所以說我擅長,就是因為跟我有關,也覺得應該跟觀眾生活有關,這樣容易跟觀眾共鳴,也容易跟觀眾溝通,所以擅長!也喜歡!」

歷經大陸華語動作大片風潮,同時也拍出戰爭代表作《投名狀》,最後卻又回歸自己最愛的時裝文藝片,箇中轉折顯然經歷不少無奈;陳可辛對此倒是非常宏觀的觀點:「其實要明白,做電影是很被動,不是我們決定拍甚麼戲,是市場跟觀眾決定。」

「我在這行業二、三十年,當導演二十幾年,看了很多這行的變化。從港產片全盛期到港產片沒落,我作品也開始成熟豐收,回歸到香港生活題材的電影;而後香港電影淪陷,我去到美國好萊塢拍戲,又經歷香港導演去美國拍戲的風潮;後來經歷拍泛亞洲電影,再跟日、韓、泰等新興電影國家合作。」

「最後,到大陸拍合拍片,又經歷整個中國大陸觀影習慣的變化。尤其是02年張藝謀《英雄》,建立中國電影商業大片的年代,當時大陸觀眾不喜歡到戲院看電影,她們不是不看,她們在家裡看,或許看網路、下載,反正在家裡看盜版或正版;那麼你要把他們拉進戲院,加上當時也建立多廳戲院,需要大片把觀眾拉回戲院,才建立觀眾在電影院觀影的習慣。」

「所以02年到10年,基本上只有古裝大片賣錢,因為只有大片能夠使觀眾回到戲院;所以我們也別罵大片,觀眾跟戲院建立牢固關係之後,現在連中小型的電影也會進戲院,這就是大陸觀眾的進步,也形成我們這些中小型題材電影抬頭;我覺得這是變化很多輪的東西,我們只能很被動跟著潮流去改變拍攝形式跟方法;但無論怎變,我們要講的內容跟人文是不變的。」

《海闊天空》風格很不陳可辛,同時又很陳可辛!對此,陳可辛導演顯然也很認同,「唯一很不陳可辛的部分,就是八、九十年代大陸北京經歷改革開放三十年的背景題材,大家都覺得:『一個香港人怎能拍這三十年呢?怎能拿捏這三十年的節奏跟感覺,尤其是一個八、九十年代都沒去過大陸的香港人。』但看了《海闊天空》,影迷就會覺得確實充滿陳可辛的感覺,而且充滿我以前作品曾有過的符號;我絕對不介意我重複自己,因為只要我重複得快樂,又有甚麼問題呢?」

「其實好看的東西,我拍得開心,你看得開心,就算我重拍《甜蜜蜜》,那又怎樣?其實我重拍不了《甜蜜蜜》,因為我已經沒了那樣的感覺,但是,我要是能夠重拍我一些成功的元素,而且我也拍得快樂,你也看得開心,其實沒所謂。」陳可辛說得神采飛揚:「《海闊天空》從音樂、演員、個性、人物、夢想、美國夢,到她們穿的衣服、眼鏡、愛情,都充滿非常陳可辛審美與喜愛的東西,所以這戲我拍的特別沒有壓力,也拍得特別瀟灑,特別快樂跟自在。」

陳可辛表示他很早就想拍改革開放三十年,但為何鎖定英文補教業為題材?「因為我拍這種電影,小人物永遠需要一個大時代的背景,例如《甜蜜蜜》把九七的前十年變成香港人的大時代,這十年就成為小人物的平台。」

「我拍合拍片時,就覺得改革開放應該特別好拍,就像我拍《金雞》講香港七、八零年代的改革開放跟經濟起飛,那也是異曲同工;當然香港經濟起飛與台灣八十年代也是有很大改變,但是那遠遠不及大陸三十年改革開放的整個從無到有、整個價值觀、整個對國際從封閉到接軌、美國從敵人到朋友到夢想的對象……等等,這些東西都非常有趣,衝擊非常大。」

「但我一直找不到好的載體、好的人物、好的故事去拍這個年代,結果就來了這個提議:拍『新東方』,當時一個教英文很厲害的機構,從九十年代到現在,從我認識的領導、投資方生意夥伴、到公司年輕人,很多人上過他們的課,很有代表性與群眾基礎。」

「而且,教英文這件事很有趣,中國人學英文更好笑,尤其是從封閉的七十年代進入八十年代,大家都想進北大、去美國。這之外,就是我看了很多新東方資料,她們教的不只是英文,另外還有簽證諮詢教你怎麼拿簽證,怎麼拿獎學金,怎麼考托福等等,因為他們最終目的是把學生送到美國才算成功,否則就算是學會英文,去不了美國也不算成功。」

「她們最重要的是藉著教英文教美國價值觀!這裡就說到中國人的最大弱點,尤其是面對美國人的時候,最大弱點就是沒有自信!中國人是非常沒自信的民族,我們從傳統就學習要謙虛,父母教我們不要逞強,所以我們小時候學孔融讓梨,但美國是搶梨的民族,我們是讓梨的民族,怎麼去跟他們競爭呢?這非常有趣,她們就教學生面對簽證官要如何有自信。」

陳可辛表示他自己也是在中國傳統價值觀與美國價值觀中間長大的,「所以我也有這樣的衝擊,覺得這東西非常有趣。這些東西放諸台灣也都是對的。」其實陳可辛也知道《海闊天空》放到香港跟台灣市場有其難度,「因為它的背景是北京,大家覺得很陌生;但是我們能看法國片、印度片、日本片,為何不能看一個講大陸的片呢?我覺得大家只要把對大陸的偏見拿掉,你不會覺得只是看一個跟你無關的故事,因為成長、友情、夢想這些東西,其實是放在哪裡都一樣的。」

雖然《海闊天空》不是主旋律電影,但主題有相當程度鼓吹民族自信心,但陳可辛導演不這麼認為:「其實就是回到我前面說的『美國人的自信』,當然,這東西有褒有貶,有人說太『大中國主義』,太『民族主義』,香港、台灣會有這種反饋,因為大家這幾年對中國GDP猛烈暴漲的強國態度挺討厭;站在香港人角度,我也不是非常認同大陸的人和事,但是不管我們是知識分子或學者,我們都應該更客觀去看我們自己的狀態。」

「就像老百姓沒有對外國人講英文的自信,這種累積都是來自我們民族自卑感。」陳可辛認為近百年國運衰敗歷史使我們有現在這狀態,「這國運沒有海峽兩岸的分別,遠超過左右派或國民黨跟共產黨的問題,幾百年國運使我們沒有自信。」

「所以說外國人歧視你?可能也不一定,他也不只歧視中國人,別的人種也有,但我們為何就有這種自卑感呢?因為國運使我們有這種自卑感,所以大陸GDP爆漲才會產生我也不是很認同的民族傲氣。」陳可辛笑說台灣跟香港也經歷過這階段,「像八十年代香港遊客在全世界很財大氣粗,我也記得九十年代初來台灣拍戲看到一杯咖啡350塊台幣;八十年代,全世界遊客聽到廣東話就掉頭走,後來換聽到閩南話就掉頭走,其實我們都經歷過現在中國財大氣粗的這種狀況。」

《海闊天空》描寫三位大學好友成東青、孟曉駿和王陽歷經多年不變的友情與夢想,三位男主角黃曉明、鄧超和佟大為可說都是大陸一線男星一時之選;但導演陳可辛卻說選角不易,「我跟大陸演員不是這麼熟,所以這次都是新的朋友,不像香港演員有較深了解;我見了十來個演員,希望找比較談得來的朋友,同時找話題勾他們自己的經歷、童年、心理糾結的東西。」

「最戲劇性的是,我覺得最不能演成東青就是黃曉明,但他卻最肯定自己是程東青,我跟他說:『你長得那麼好看,是不可能有程東青的遭遇,因程東青是肯定不可能被別人看不起的;一個長得好看的人,別人肯定是會對你好的。』黃曉明卻說:『導演你相信我,我從小到念大學,我都是給人看不起的。大家覺得我很傻。同學都看不起我。』我不太明白,黃曉明要我讓他試一下,我就讓他試造型也試戲,而藝術指導吳里璐也真的把他改換面,結果我發現黃曉明真的非常明白程東青這個人,他面對人非常謙卑跟大智若愚,這看表面看不出來。」

「至於鄧超,我希望他演孟曉駿。」原來導演陳可辛個性也跟孟曉駿很像,分析絲絲入扣,「他甚麼話都說在前頭,很坦白,很有自知之明,表面自以為是且咄咄逼人,把成功看很重的海歸菁英。雖然鄧超一路說自己跟孟曉駿完全不一樣,但他演得非常好,甚麼事情都很好勝,人有時候不是百分之一百明白自己,鄧超總說:『導演我不是這樣的,我是入戲才這樣,我本人不是這樣的。』結果我就跟他說:『你就是孟曉駿,你根本就是孟曉駿。』」

至於佟大為所飾演的王陽,則是陳可辛最喜歡的角色,「他第一天來演,很沒底,他覺得不知道怎麼演,結果第一天來就拍他被美國妞甩的那場戲,剪完頭髮跟朋友去卡拉OK唱<海闊天空>『被棄的理想,誰人都可以……』他那一霎那完全都明白了,活的明白了,他前半輩子『憤青』理想都破滅了,所以他『剪髮從俗』做一個普通人,做一個沒有那麼多想法的人,順著潮流與社會去做;他也像大部分中國人,因為九十年代,改革開放只會在經濟上,不會在其他方面,那一刻他就認命好好的活下去,我覺得是非常感動的角色。」陳可辛說他就碰過很多的朋友,年青時後非常多想法,很快的一下就變了。

「你看他們三個人現在出來做訪問,回答的方法,都是跟那三個角色一樣一樣,其實說到底,他們就是那三個人。」陳可辛明顯對選角很自豪,「佟大為就是與世無爭,不與其他人爭,問他想法就是都無所謂,那就是王陽;孟曉駿就是永遠都很多想法,鄧超也很多想法;黃曉明永遠就是深藏不露,不把真的一面講出來,只講一些很漂亮的話。他們三個就是完全那三個人。」


不過,孟曉駿這角色,其實似乎更有陳可辛導演自己的影子?「有的,確實是有。」陳可辛對此並不否認,「但我沒有刻意在這方面做個比較,因為我在好萊塢待兩年,只是制度上的不合適,水土不服,我並沒有覺得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我記得在戲裡面放過一段對白,但後來剪掉了,就是他們回美國打官司,跟對方講過一些非常幼稚的話,像是禮車沒來,計程車繞路,對方說『你有沒搞錯?紐約計程車司機是誰都繞路的,就算比爾蓋茲也繞路!美國人是色盲,他們只認得一個顏色:綠色,美金的顏色,只要有利益,他們就對你好。』我就是有了這樣一段對白,去說明我覺得美國人並沒有歧視中國人,但中國人的自卑感,有時會把一些表面事情解得太深了,把錯誤感覺放在自己身上。」

「所以我去美國並沒有受委屈的感覺,但確實有一點點相同,因為我也去過美國工作,也覺得不合適就回來,回來沒多少年就在大陸拍合拍片,當然大陸市場也很大,這很容易對號入座。」陳可辛實事求是,強調這不是針對美國或大陸,「但世界就是這樣。現在不只是我,任何人都覺得中國市場就是大。就像是,甚麼叫國際?以前說要去國際又是為了甚麼?其實說到底就是為了市場大;而現在要市場最大,其實就是在中國大陸,那就等於在國際了,沒必要在去國際了。」

只是陳可辛特別強調:「但我跟孟曉駿還是不一樣,他畢竟是大陸人,留在大陸沒有掙扎;我離開美國回香港,最後北漂上大陸還是有掙扎的,無論香港或台灣要留在大陸都是有掙扎,有很多文化差異,要犧牲很多東西才能在這市場工作。」

照片來源:BAZAAR Men's Sty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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