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評論】柬埔寨人為何高度依賴「語音訊息」?

作者:呂亞君/故事販賣店

去(2021)年底,一則關於柬埔寨的趣聞吸引不少人關注。臉書(Facebook,現已改名為 Meta)於 2018 年發現,通訊服務 Messenger 半數的語音流量都是由柬埔寨人所貢獻。為了找出柬埔寨人高度依賴「語音」功能的原因,進行了一番研究,此前臉書員工推測可能與「低識字率」有關。

最終這項研究只找到一名柬埔寨受訪者,對於解答外界疑惑幫助不多,但如果加上美國的非營利組織「亞洲基金會」(The Asia Foundation)於 2016 年寫的報告,或許能得到些微曙光。

不想打字,真的是因為說比寫容易?

「看習慣吧!」、「跟熟的人就用語音,不熟的就用打字。」

問了幾位柬埔寨友人,得到的答案能歸類成以上兩種,沒人提到識字率的問題。我還想起當年在柬埔寨與翻譯合作採訪時遇到的劇烈衝擊。

當時固定配合的翻譯是一名建築系研究生,還算聰明伶俐、中文程度好,合作的方式是:若採訪對象是本地人,就請他先在社群或致電對方約訪,原因自然是我不懂高棉語,擔心以英文約訪會把對方嚇跑,更何況之後深入訪談也需要翻譯協助,因此請翻譯以高棉語先行邀訪,再自然不過。

這位翻譯有一次忙碌中忘記跟進一名受訪者的後續,我才發現他與對方的通訊竟以英語進行,幾天後再請他向另一名受訪者聯繫時,再度發生英語邀訪的情況。儘管邀訪訊息不算錯得離譜,但為何不使用兩人都更舒服自在的高棉語呢?

我後來態度強硬地問:「如果是用英文溝通,那我為何還要請你幫忙呢?」這件事往後經常成為台灣同事們討論當地怪奇事件時的「談資」。

與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共事,即便語言溝通沒有問題,但往往在這些「不是細枝末節」的細節發生衝突;許多自己想當然耳的行為,對來自另一個文化的人卻未必這麼直覺。

先前曾撰寫過柬埔寨觀影文化的文章,提到外國人相當不解柬埔寨對於每部電影都要配音的執迷,我也問過是否因為看不懂字的人較多,所以才需要配音。其實「配音文化」中外皆有,近一點的日本、遠一點的法國也都是如此,但我們卻不太會將這些日、法人民的配音需求,與教育程度低做聯想。

回到本文文首的新聞,綜合臉書與非營利組織的研究發現,科技大廠原先沒有考量到,高棉語使用者的需求是語音流量高於其他國家的主要原因──簡而言之,打字太麻煩,不如用說的。

注音符號 37 個、英文字母 26 個、韓文 40 音,這些都能縮進手機小小的鍵盤中,打起來也不費力;若以泰文打字就產生「痛點」了,因為子母音加起來有 76 個,而這還沒算進音調符號。

科技媒體《Rest of World》引用世界銀行的數據,表示 2015 年柬埔寨 15 歲以上的識字率超過 80.5%,直接粉碎歐美人士對於當地高文盲率的想像;並且,高棉語有 74 個字符,整體手機打字體驗非常不便利。

由西方人開發的科技,自然設想的是在自身處境怎麼使用,自動選字、動態鍵盤功能都大大提升使用者體驗,但高棉語使用者卻無法享受到這些好處。不過根據報導,拿高棉語與拉丁字母相比似乎沒什麼說服力,畢竟泰國也是文字複雜出了名,怎麼臉書的語音流量中卻不見泰國人大量使用呢?

會不會是「科技跳級」惹的禍?

《Rest of World》該則報導還引用了「亞洲基金會」2016 年的報告,其中第 15 頁整理了「不打高棉字的原因」,最多人是因為「不知道如何透過手機打高棉字」;其次則是「不會讀或寫高棉字」;後續還有「打字太難、太費時」、「沒必要」以及「沒有親朋好友用手機使用高棉字」等原因──真相會不會就藏在這些選項裡呢?

柬埔寨是個有「科技斷層」的國家。普通台灣家戶中是先有電腦,再來享受網路的便利,接著才有手機,這樣的發展幾乎和國際同步。相對貧困的柬埔寨,此時此刻電腦在家戶中仍不是必要的存在,手機卻是至少人人都有一支,短短 10 年間,科技產品在柬埔寨風起雲湧地推出。

我的柬埔寨同事當中,確實不少人使用手機比電腦更為熟練,也有幾位前來面試的人因為不熟悉電腦操作,而無法成功入職。

科技並不是到手就會使用,得費時學習,根據德國數據調查機構 Statista 的報導,2000 年到 2020 年間,台灣每百位居民中,手機用戶數就超過 80 位;對照此時的柬埔寨,每百位人民中,只有 1.23 位手機用戶,直到從 2010 年開始才飆速巨幅成長。面臨科技巨浪襲來,柬埔寨人很可能未必已做好準備。

不過,到底為何柬埔寨人喜歡用語音通訊?仍是未解懸案。

人在辦公室,新聞現場來?

多年前在台灣學泰文時,老師提到有一個人幾年前到泰國開台灣連鎖早餐店,最終卻鎩羽而歸。我們眼中美味、多元又方便的台式早餐,在另一個國度卻可能水土不服,文化的剖析需要經過更深層的探討,否則許多的「以為」也只是僅止於猜測。

關於這點,在新聞圈的朋友們,不需要從事太多年應該就很有感觸──很多時候特派記者到新聞現場寫的都是填充題,為求最省錢、最省力,於是先在辦公室把大致新聞內容和框架都寫好,飛到現場無非就是露麥(克風)牌。讓記者「出現」在新聞現場,這通常是主管們最在意的,這麼做不太會有「意外」,因為新聞其實都在辦公室先想好了。

或許台灣觀眾很喜歡抨擊台灣的國際新聞不多,但像我一樣畢業後就滿腔熱血投入國際新聞的從業人員,肯定會喊冤:「這些新聞我們都有做!」不過下一句接的就是,「編輯台會不會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媒體說沒錢培養國際駐地人才,所以大量仰賴國際通訊社,這點綜觀各國都不是特例,畢竟某種程度來說,駐地記者的數量也和國家競爭力有關。

而使用國際通訊社的後遺症,是視角的偏頗與觀點的遺失。乍看之下公正的報導,進一步細看,說的其實都是西方觀眾想知道的事,似乎沒人在意台灣人想了解什麼。很多人可能會認為,某個遠得要命的國家和台灣有什麼關聯?但也是當有台灣人出現在美國制裁名單,我們才知道原來台灣與北韓那麼近,不是嗎?

利用通訊社的資料做日常國際新聞,到了發生全球矚目的國際大事時,台灣媒體才會突然恍神一醒,覺得應該到現場「刷點存在感」,又或者聽到隔壁台和隔壁的隔壁台也要派員,許多記者們才臨危受命前往事發現場,這些都是常有的事。

而往往這些國際大事都歷經長久計畫,並非一時半刻才決定;突然做決定的,只有台灣媒體高層。

特派記者到國外寫「填充題」

去年拜讀已故韓國記者李容馬的作品。作為新聞大前輩,李容馬對於媒體現象的見解真是字字句句切中要害,尤其讀到「採訪與國際報導的現實」一章,真想起身鼓掌!

李容馬因為耿直和敢言,在韓國 MBC 電視台的記者生涯並不算順遂,在多個單位待過後,2010 年他動身前往採訪阿富汗戰爭,不過第一站卻是到了距離戰場遙遠的巴基斯坦,而且花了多數時間在當地的飯店查看幾大國際通訊社的消息。

簡而言之,就是飛到了事發現場的「隔壁」,抄著外電做連線報導。

李容馬如此敘述荒謬的國際新聞報導實況:「韓國的親朋好友不知底細,以為我被派遣到戰場,還擔心我會吃苦⋯⋯我們將記者送到離戰場幾百公里外的地區,讓他們做些留在首爾也能進行的戰況報導⋯⋯」他所說的「作秀式」採訪,就像我在電視台的前輩所提到的,很多記者被派到新聞現場,圖的就是「一種氣氛」,這兩者並無二致。

「空降採訪」的去脈絡式報導

這幾年,國際上針對「parachute journalism」的現象有諸多抨擊,顧名思義談的是「空降採訪」的傘兵記者之缺失。

例如,當某個平常或許沒什麼人在意的國家,發生了躍上國際舞臺的事件時,媒體高層這才匆忙派遣記者到當地取材;而缺乏長期耕耘的記者到了現場,做出來的新聞往往和通訊社給的內容沒有分別,且畫面甚至還更不精彩。以台灣的例子來說,即便都派出攝影記者了,但往往還是需要通訊社的影像協助。

在少數的台灣派遣記者到外國採訪情況之中,很多媒體高層的選擇也令人費解,他們偏好派國內採訪中心的記者,而不是日常就浸泡在國際地緣政治裡的國際中心記者。

若先不論國際組員本身喜不喜歡出勤採訪,多數國際大事發生時,國際中心也只能聽命長官的指示,而長官的第一順位通常就是國內線記者,理由是他們懂得「採訪」,好像這是個高明的技術,只有他們才懂。

再來,有點抱負的記者到了國外想採訪更深入、涉及當地人文社會的配稿時,通常到處碰壁,畢竟一兩天前才到當地的人根本無計可施,即便有協調員(fixer)的協助,僅在當地待一週左右的記者要如何核實消息來源?許多內容也極可能複製歐美主流新聞媒體的報導,加深閱聽眾對於該國的刻板印象。

想起幾年前在一間電視媒體服務時,巧遇一個奇幻經歷。一名資深記者和電視台達成採訪報導的專案計畫,簡單來說,電視台給經費讓該名原本就在外地的自由記者到中東採訪,最後提供稿件在電視台播出。

但這位大前輩的新聞帶和稿子,可把國際中心搞得人仰馬翻!我們後來已經分不清是新聞帶還是 home video(家庭錄像帶),結論是:每則都得讓我們自己收尾。

所謂駐外記者,不是長駐美國的記者就懂非洲的情勢。這位前輩確實常駐「國外」,不過細究他產出的作品而言,他與台灣國際中心的記者相比,應該就是地理位置距離比較近而已,其他並無太大不同。

被報導國,能否說出自己的觀點?

在沒有資源分配給駐地記者的現實考量之下,很多先進提出包括「協作報導」等方式,以修正傘兵新聞製作的積習。不過,如果被報導國能說出自己的聲音,至少能產製自己的英語新聞,並且有效地被通訊社作為消息來源,這似乎是更佳方式──如此一來,每個國家都有可能在事發瞬間成為國際社會的焦點。

回到本文一開始提到的柬埔寨社群使用習慣議題,其實柬埔寨自己的媒體也有報導。

被當地外國人視作重要消息來源的《高棉時報》評論專區就刊出了一篇文章,標題是〈為什麼臉書通訊軟體的 5 成語音流量來自柬埔寨〉,當讀者以為可以透過柬埔寨媒體的文章找到答案時,他們應該和我一樣失望──越往下讀,越覺奇怪,寫得怎麼像是置身事外的外電報導?將文章拉到最後一段,果真是引用自《India Times》,仔細想想,這篇文章真的也是十分怪奇的存在。

所以,柬埔寨人為何喜歡用語音傳訊息?還是未解懸案。

如果柬埔寨能有更多人說出自己的故事,我們或許也不用猜半天了。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柬埔寨人為何高度依賴「語音訊息」?──從「未解之謎」,看見新聞圈的「空降陋習」》,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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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呂亞君,在台灣念新聞,到法國讀歐盟,工作後迷上東南亞。 擔任多年電視台編譯和記者,散盡攢下的積蓄到清邁和曼谷學泰語,懷著既想探險又想大撈一筆的心情到金邊當記者。曾見證金正恩和文在寅談家務事;採訪過聲淚俱下的脫北者;在維安人員保護下,專訪香港民運領袖;泰國文創官員告訴我,欣賞台北的美勝過首爾。 高中時相信說故事的記者可以改變世界,現在覺得可以改變父母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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