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漂(下)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四. 她明明知道畢先生已經外出,但還是敲敲門:「Housekeeping。我可以進來嗎?」問了兩次,沒人應門, 就開門進去。

她特意把他的房間留到最後,先讓思緬的潮峰稍落。

她第一眼瞥見的就是桌上留著紅酒痕的一隻高腳杯。桌子角歪放著一張小海報:「普契尼金曲之夜」, 有他的小照──帕巴拉.畢寧。是本地的樂團邀他拍夥。曲目列出了Che gelida manina、Recondita armonia、No! Pazzo son!……還有壓軸的Nessum Dorma。

她三步兩步轉進了臥間,只見枕被皺巴巴,顯然是一人睡的。一雙拖鞋整齊靠在床邊。床頭放了一本書。她認得這個作家:阿嘉莎 · 克莉絲蒂。

她沒想過他是這麼規矩的人,不酗酒,沒女伴,不看色情電影。只看偵探小說,衣櫃是上衣放一邊,褲子放另一邊,整整齊齊。

她挨近床鋪, 嗅到他的古龍味汗水。無意識的一下肆無忌憚,就倒在床上,讓汗酸滲進她的皮膚。

天花板的古典茛苕飾刻,連綿捲曲,她當然認得。舞臺擺件不也是常有的嗎?連「上音」教授樓的雙柱頭,都是這種茛苕深雕。她想起了黃老師的一節課。大家剛聽了畢寧1985年的錄音,Nessum Dorma,黃老師的老臉亮彩了起來。宏亮的歌嗓有夢魅一樣的悲哀,像午後秋陽,夾著似有還無的蕭瑟。他的高音最有名,誰能把一個開頭的F高音唱得這般幽幽細細,像風裡的彩泡,要攀得更高,更高……。黃老師說:他的歌讓你知道:生命的熱情,總是在綿亙的悲哀之上躍跳,人生的飛升,只是剎那的錯覺,悲劇是一切存在的萬有引力。但誰不留戀這錯覺的片瞬?半癡半醒,以為衝破了引力,再也掉不下來?

Dilegua, o notte!

(消失吧,黑夜!)

Tramontate,stele!

(隱退吧,星星!)

誰能不和《杜蘭朵》裡頭的王子一樣不耐煩,期盼著:愛情必勝!有如朝陽之必來。

All'alba,vincero!

(晨曦來了,我必勝!)

她記得那節課,窗外是秋陽燦爛的午後,梧桐葉映出了一大片金黃。

儘管明知人生事與願違,但始終不也是相信歌劇王子的Vincero?在相信與不信之間晃擺的我們,卻又知道:相信美好,是我們賴以存活的生氣。

Vincero!愛情必勝!

她撿起床下的一攤報紙。報紙剛翻開內頁,原來有畢寧跟太太的彩照。標題是:"Can #Me Too hit Opera Star?"這幾個字她個個認得,合起來恐怕八九不離十,也能猜個意思。Too Hit嗎?畢寧的歌劇超熱賣,有什麼稀奇呢?她歪嘴笑了笑,順眼溜了一下幾張女星照,沒一個認得。

還有一張是畢寧架了眼鏡、緊鎖眉頭的正面照,連眼肚也多了幾圈老紋。下面一行字說:"accused of sexual"。這幾個字她似乎懂。是性醜聞嗎?是怎麼回事呢?她上下瞄了一下,始終看不懂,摺疊好就放在床頭几上。

她一手換了枕套, 另一手已扯開床單,掉進工作車的布草袋裡,翻起一陣氤郁的古龍汗臭。她嗅出他睡不好。他是個認床睡的人?

她接著往衛浴間清潔,無論是盥洗臺上,還是浴巾架上,件件都放得整齊,連面紙盒也放得方方正正。竟是這麼檢點仔細的人。他有自備的牙刷牙膏,有裝清潔液的塑膠瓶,連浴缸旁的足墊布也放得不偏不倚。好個整潔癖!

她想起了剛才報上說的「醜聞」,不覺抿嘴笑了笑。只怪自己英文半吊子,看糊塗了。但如此平整潔淨的生活框框,是怎樣盛載得住他歌音裡的哀傷?這哀傷豐滿得像黑夜裡永遠簸盪的海洋。

她清潔出來,感到一陣昏眩。她, 竟有幸走到了他的人生邊上。

五.

當晚,過了午夜,房務間的電話響起來了。

「畢寧先生,晚上好。這是房務組。」

「請你過來幫個忙,行嗎?」

她沒想到是他。換燈泡嗎?

她敲門後,門大大地敞開,他臉上是微醉的暈紅,一身白禮服,連領口的大黑蝴蝶結也沒脫下。顯然是演出回來了。已經好晚,有慶祝酒會嗎?坐席上一定有比她更迷戀他的聽眾?

她瞥見桌上好大的花束,粉粉豔豔, 心頭湧起了衝動,連忙說:「啊, 明白了。請等等,我馬上回來。」

她回房務間撿出兩個藍地粉彩魚尾瓶,瓶口滾了一圈金線。這是她的「私伙」,只留給慷慨良善的客人。

兩個大瓶就夾在腋下。從房務間出來,剛好看見畢先生探頭在門外。

「真感激你細心。」

他皺起了笑容,一臉老紋,似乎是真的高興了。

「我來把花插好。」

「我也來。」

他歡歡喜喜,一手拿起紅玫瑰。幾根長指頭已經老練地甩掉了黑赤赤的敗瓣。她拿瓶子去注水回來,才眨巴眼工夫,他已把花放好在瓶裡。還輕輕抖它一下,自自然然就成了花團錦簇。

「我家裡有個玫瑰園。」他看見她訝異的神色,有點自滿的解釋一下。

她撿起另一束,放進另一個瓶裡。 有百合、紅梔子、洋桔梗、滿天星。 她也輕輕抖它一下。一陣豐腴的香顫了一陣,令人幾乎昏醉。

兩個人不覺端詳了花色好一陣。夜燈暈黃,愈顯得花彩灼灼撩人。大家都沒想到,午夜時分,過了盛時的花竟能如此動人。

她扭過頭看他,想知道他是否覺得美好。沒想到他已挨近身後,微醺的臉上亮起了比花彩更明麗的光潤,兩道眼神觸碰著她的眸角,像兩個探照燈。手還稍稍抬起,一剎那,似乎要滑到她腰下來了。

她吃驚也來不及,本能地踉蹌退了兩步,碰得木椅子嘰嘎一響。

「對不起。」

兩個人都給嚇呆了,幾乎一齊說出來。

「對不起,」

她說,半臉通紅,一腦子空白。「我笨頭笨腳。真對不起。」

他半晌說不出話,笑容掛得又僵又累,狼狽想上前,半步就止住了。

「哦,我請你過來,本來想你幫個忙。」他頓了一下。「這件襯衫你能洗好,明早給我?還有這雙鞋,也能給我擦亮一下?」

「我明早就走。」他補了一句。

「好的。」她一手接過襯衫,好一件紅紫色的絲襯衫。紅得像酒醺,紫得似紫玉。另一手提起了皮鞋。眼也不敢抬。

「晚安。」

她退出了房間,竟連晚安也忘了應他,門也忘了關上。心裡一片慌亂的空白,直往房務間走去。

六.

她回到房務間裡坐定,心還是啪啦啪啦的跳。臉上紅熱一塊。剛才接過皮鞋時碰到他的手背,指頭還在發燙。自己還算「少女」?

他是正派人嗎?自己反應過敏?她不怕男人。男人的小伎小倆,她哪一樣沒見過?但這個是他!他看出來她不是個普通的管家? 他瞧得出她不曾死滅的期盼,如今還是那麼火亮?他一眼就能覷出,他和她同屬一個星系,他是超亮星,她是拱衛星,天上是共同的歸宿?他敏銳的感知到,他們是同夥,歌劇是共同的生命。所以, 他……?

他瞧得出 :她,此心不漂?

他寂寞嗎?酒店裡寂寞男人多的是。鶯來燕往,再好的酒店也是有的。他呢?他這種光潔齊整的人,還有這麼一雙裁花枝的巧手,哪裡像個隨便的人?

當時她太慌張了?

酒店清潔工也有隨便的。遇上對方眉貌好,又是會留點賞錢在桌頭的舒爽男人,她們也不介意。抱抱捏捏, 甚至睡個覺,也不一定是她們吃虧。 但她從來不是這類人。她,與她們,到底是涇渭分明的兩類人。她的過去,她的追想,豈是她們所能想像?畢寧這個人,她們聽也沒聽過。

她心情甫定下來,似乎已感到懊悔。是自己的矜持,讓她錯過了。她不也是想擁抱他一下嗎?誰說過 「江山如美人,敬重聖賢, 偏愛蕩子」?

人生裡莫名的衝動, 誰沒有過呢?黃老師說過:歌劇的荒謬,也就是歌劇的寫實,一個硬幣的兩面。人心裡的衝動,一往無前,不惜所有,什麼應世人情,統統拋諸腦後,這就是荒謬,也是人性的終極真實。這種本能的衝動,就是歌劇的推動力。剛才,就是歌劇的片瞬嗎?

他, 在花光撩人的豔色裡,是拿出了歌劇的瘋情來對待她?《Don Carlo 》歌劇裡的王子,不是向頭一遭見面的女郎說:「我愛你 」?兩個人還沒說上三句話!只要時機對了,不管花香鳥語,還是燈影寂寂,歌劇的荒謬就會發生,還演得那麼合情合理。而她,本來就有這麼一刻──屬於她自己的瘋情歌劇。如果發生了,誰料得到是怎樣發展下去呢?

她驚覺到,這數十年,她幾乎是頭一次幻想自己置身於大舞臺上,歌劇的Prima Donna──女主!

能和畢寧拍夥的超亮星──多麼遙遠,又多麼年輕的奇想!從前,汾陽路上的哼歌,梧桐花香夾著咖啡香,教授樓有這麼一株細葉榕,總會飄來哪個窗裡的提琴音階,她年輕的驕傲總會為這個落調的音階難過。哎,可憐的他呀!音準總是差這麼一點點!而她,總有一天,是活在戲臺鎂燈下的超星女主:Tosca、Carmen、Rosina、Mimi、Violetta……。

她心裡揚起了一股激流,像要衝掉多年來滿腔滿腸的泥淤。剛才她錯過了嗎?當時何不讓他抱住,任歌劇隨心所欲的演下去?

她似乎真的感到了後悔莫及。不覺拿起了他的紅紫襯衫嗅了一下,摩挲了一陣。這種絲料,只能用半溫半涼的水洗,熨燙也是挺考人的。溫度高就會熨壞,不夠高又不能熨得直挺。

她穿得上嗎?

她來到鏡子前,把那一片紫紅一抖,往身上一披,一襲紫晶光包裹著她,令她目眩心惑。

她感到自己彷彿飛升起來了,彷彿聽見大舞臺上《多蘭朵》的群唱:勝利!勝利!

愛情勝利!人生勝利!

她,贏得了他, 贏了這場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