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女王—為「雙帳號姊妹」架設心靈衣櫃

文/林雨佑 攝影/余志偉

Yahoo奇摩取得非營利網路媒體《報導者》獨家授權,同步刊登「穿裙子的男孩們」專題。由4名性別認同各種光譜與變裝欲者的真實故事,帶大家進入這些人心裡的風貌,從理解「不同」開始,消弭「不安」帶來的各種傷害。

我們這裡有兩種人:1成是動變性手術的、9成是CD (註:Cross dresser,變裝者。) ,她們都是「雙帳號人生」,就像網路帳號一樣,下班後從男性「登出」,就來這裡換個帳號再「登入」成女性,大家換裝後出門一起逛街。逛完了,再回到這裡「登出」換回原本的男裝,「登入」本尊的帳號,繼續過日子。

這些「雙帳號」的朋友,她們需要的不只是一個可以換裝的空間,更是一個讓她們「做自己」的家。跨性別這個圈子裡,5成以上都有些許憂鬱症,2、3成到嚴重憂鬱症的程度,還有人自閉症、智力低落。她們來找我諮詢、聊天,我常常同時3個聊天視窗開在那邊,一聊就是一整晚,長篇開導。

跨性別沒那麼容易,家人要支持、手術要錢。有些人很幸運,跨過去了;但更多的人可能是不想跨、或跨不過去的,情況就會很辛苦,她們會到我這邊來,我給她們的不只是一個衣櫃的空間而已,也包括了心靈的空間。

我,是一個「偽娘基地」的老闆娘。

很多人問我為何要把這裡叫「偽娘基地」,很簡單,因為來我這邊的人大部分都是「偽娘( 註:偽娘一詞源自於日本動漫界,指稱容貌打扮穿著像是女性的生理男性。 ) 」。它只是一個詞,來這邊的人不一定是跨性別者,但原生性別都是男生,最大的共通點是「不敢曝光」,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故事,但是「壞的」部分比較多。會經營這個基地很簡單,因為我自己也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

太可愛:好想穿上白襪子和蓬蓬裙呀

我家住新北市蘆洲,爸爸開設計公司、媽媽是家庭主婦,有一個弟弟,但很早就離開台灣生活,和我相處時間不長。我的本名很陽剛,但個性卻很溫和,沒有一般男生的「鬥性」。大概也是因為這樣,小時候男生看到我常跟女生玩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就會過來把我狠狠揍一頓。我在霸凌中成長。

有件事情我印象很深刻,應該是小學二、三年級的事情,當時坐在我旁邊的女生穿了一雙漂亮的白色襪子,上面有蝴蝶結和蕾絲,搭配蓬蓬裙,好可愛呀!我情不自禁就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襪子,小女生當場嚇哭,老師把我念了一頓,老師可能覺得只是小朋友惡作劇,不以為意,但他不知道我內心其實好想穿上那樣可愛的衣服。

國中時,開始偷穿媽媽的衣服、偷用她的化妝品。還有一次,我擦上指甲油被表妹發現,她狂笑我是「變態」。從小只要稍微露出自己「女生」的特質,就有不好的經驗,讓我愈來愈懂得如何去「藏」。

小妤曾經很會隱藏自己「女生」的一面。(攝影/余志偉)
小妤曾經很會隱藏自己「女生」的一面。(攝影/余志偉)

高中時我念的是一間私立高職,那個階段是我人生中最男性化的時候。住在男生宿舍,每天跟當兵一樣,從起床到上課到睡覺學校都嚴格管理,忙到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也沒心思去想要不要「當女生」這件事情。

因為其他同學沒在念書,我的成績都排前幾名,後來靠著全國網頁設計比賽得獎,保送到屏東科技大學。從高中那個封閉的環境來進入開放的大學校園,好像從水底浮出水面,大吸一口空氣一樣,第一次覺得自由這麼美好。我開始像變個人似的,人來瘋,到處參加社團、打棒球,甚至也交了我人生第一個女朋友。

當時,網路剛開始出現,我上網做心理測驗,不管怎麼測,結果都說我適合變性,但當時社會氛圍,想變性是一種病,連我自己都覺得:「我一定是有病。」但也多虧有網路,我可以自由自在上網購物,才能第一次開始買自己喜歡的女裝來穿。

有一次,同居的女友出門後忘了拿東西折回家來,剛好看到穿著完整女裝的我。當時,我腦袋一片空白,趕忙躲進廁所,我緊張地問她:「我這樣(穿女裝)會不會很奇怪?」她竟然說:「不會啊,你喜歡穿就穿,很漂亮。」我先放下心來,但隨即湧上來的卻是強大的罪惡感,畢竟我騙了她3年。

偽娘基地提供姊妹們放鬆的裝扮、談心的空間。(攝影/余志偉)
偽娘基地提供姊妹們放鬆的裝扮、談心的空間。(攝影/余志偉)

女友其實是把我當成異性戀男生在看,第一時間我沒跟她講明白,因為我當時還沒有百分之百確定,自己的(性別)定位在哪?倆人還是繼續在一起。交往5年後,女友曾開口向我求婚,要我娶她,但我真的無法給她什麼承諾。大學畢業後,自然就分開了。

新體悟:生命短暫,開始經營基地

初入社會時,我做過旅行社業務的工作,但主管都會要求我們用話術讓客戶掏錢出來,我不喜歡、也做不到,後來就離職了。我媽問我:「究竟想要做什麼?」我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滿喜歡動物的,就找了一份寵物店的打工,被老闆派去貓舍、就是「繁殖場」工作,這意外開啟了我對生命的體悟。

貓舍的工作每天睜開眼睛就只有貓和大便,除了一直剷貓砂外,還要幫貓接生。當我把小貓從母貓子宮拉出來,讓母貓跟小貓都能活著,這成就感真的很大。因為每天獨自一個人生活和工作,那段期間我靜下心來思考很多生老病死的問題。你問我最大的體悟嗎?就是「生命短暫」。這些貓咪還沒生下來之前就被標價,這一隻配那一隻值多少錢,這很荒謬。人也是,像是「你兒子以後長大要當醫師」這種說法,一樣荒謬。

一個人生活的好處就是,我可以穿女裝出門也沒人管。那時,我已經跟幾位網路上認識的「圈內」姊妹共租小房子,把我們買的女裝都放在那邊,算是我們的小天地。但空間真的太擠了,所以後來萌生搞一個「基地」的想法,有需要的姊妹可以一起來換裝。

開始經營基地後,房租、水電費都要錢,勢必還得找另一份工作支撐。還好我有一個CD的好姊妹,他們家企業做很大,在三創生活園區有個形象店,找我去他們店裡當櫃臺。這份工作讓我很有成就感的是,它讓我第一次以女裝面貌出現在職場。

同事們都知道我的「狀況」,但還是會遇到結帳時被客人冷眼以待,或是遇到以前的熟人來買東西時,驚訝我「怎麼變成女生」的尷尬狀況。我覺得,最大問題還是要面對自己的身分,我的行為舉止如何能讓客人感覺輕鬆,也是我自己在拿捏的分寸。

談家人:我是女友的「禮物」、媽媽的「仙丹」

後來,我在PTT上認識了現在的女友,她是雙性戀,就喜歡生理男、心理女的對象,我對她來說像是「上天掉下來的禮物」,被約出來見面的第一天我就「被告白」了。現在的她,就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若沒有女友一路上在精神和經濟上的大力支持,我和「偽娘基地」可能都不會存活下來。

但我在三創上班和開設「基地」的事,家人都不知情。我家裡的經濟狀況一直不好,有一天,突然接到我媽打來的電話,說受不了經濟壓力,吞了一整瓶安眠藥要自殺。

我對我媽說:「媽,妳要死可以,但妳打個電話就要交代後事,這樣很沒誠意耶!」後來半哄半騙去把她從家裡接出來,當下我心裡也突然一緊,擔心媽媽真的突然離開,卻都還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真實狀況。我決定要跟她「坦白」,我對她說:「媽,其實我從小就得了一種怪病,醫師都說治不好,這病就叫做『性別認同障礙』,妳這樣聽懂嗎?」

沒想到,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講了出來,我媽竟然在我「關鍵字」講出來的時候,安眠藥的藥效發作,昏過去了。

我立刻把車開到亞東醫院去急救,她昏迷了一天多之後才恢復意識。醒來後,我把我手機裡的穿女裝的照片都給她看,我在三創的工作、偽娘基地、還有剛交往不久女友的事情都跟她說。我為了激起媽媽求生的意志,故意對她說:「人生其實沒有什麼過不了的事情,坦白講,妳要死,我比妳更想死!」

和很多跨性別者的父母一樣,我媽劈頭就問:「你有吸毒嗎?」、「你是人妖嗎?」、「你要變性嗎?」⋯⋯後來我帶她到基地來看,沒想到,媽媽反而從震驚變成愧疚,問我:「是媽媽少做了什麼,才讓你變成這樣嗎?」我對她說:「媽,就是妳教得太好了,所以我才能一直都『藏』得很好。」

我媽可能有聽懂吧,後來她開始好奇我所有的一切。其實無知才會造成恐懼,媽媽瞭解了之後,也能慢慢接受我這個「從兒子變成的女兒」。後來甚至去跟我的叔叔、阿姨、嬸嬸們到處宣傳「我現在有個女兒」,還強迫我要出席家族聚會。不過,這對我來說算好事吧,現在在親戚面前不用再演戲了。

小妤(右)認為性別不是二元的。(攝影/余志偉)
小妤(右)認為性別不是二元的。(攝影/余志偉)

許個願:多一點「偽娘基地」,可能少一些社會新聞

外界常會用「靈魂裝錯軀殼」來形容我們跨性別的人,但這說法是對我們的誤解,性別本來就不是二元的,而是一個流動的概念。這就跟玩電動遊戲一樣,有人玩遊戲喜歡挑戰最短時間、拿到全成就;有人只要有破關就可以了;也有人根本不用破關,單純想享受遊戲的樂趣。

我除了有吃女性荷爾蒙外,其他連整形手術都沒去做。雖然曾經在大學階段非常嚮往動SRS手術 (註:Sex reassignment surgery,性別重置手術,也就是俗稱的變性手術。) ,想變成一個「完整的女人」,現在卻沒這麼想動刀了。因為目前的生活已經滿足我任何需求,社會上也不會對我針鋒相對,除了偶爾客服打電話來還是會說「先生你好」以外,生活沒什麼不方便。現在的生活狀態,我打60分。

何況,我還有一群「偽娘姊妹」陪伴。我的偽娘基地有20幾位會員,每位會員都有一個專屬衣櫃,24小時都可以自由進出。會員年齡從20歲到50幾歲,身分從室內設計師、電腦工程師、軍人、警察到大學教授都有,其實就像是社會的縮影。

對我來說,她們並不是「客人」,而是「家人」。這裡就像是實踐多元成家的概念一樣,既是一個迷你的社會,也是廣義的大家庭,所有形態的偽娘、CD、跨性別的人,我都非常歡迎。

有時候看新聞,不時會出現「變態男偷女內衣」或是「當不成女生,少年跳樓輕生」的事情,其實這些人可能都只是缺少一個「出口」而已。我常在想,如果有多一點像「偽娘基地」這樣的地方,台灣的社會案件或許會少一點,也不會再出現「葉永鋕事件」這樣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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