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公主—我的人生就像一部「進化論」

文/孔德廉 攝影/余志偉

Yahoo奇摩取得非營利網路媒體《報導者》獨家授權,同步刊登「穿裙子的男孩們」專題。藉由4名性別認同各種光譜與變裝欲者的真實故事,帶大家進入這些人心裡的風貌,從理解「不同」開始,消弭「不安」帶來的各種傷害。

老娘就是「跨性別者( 註:根據美國精神醫學學會解釋,跨性別者指性別認同或性別表達與出生時的性別不符的人。) 」,不想被衣服給定義。我可以當一個不太有男子氣概的男生,也可以當一個不太溫柔體貼的女生,甚至索性不男不女,所以我不在乎被稱為「先生」或是「小姐」。

曾經有男生對我的女裝裝扮感到困惑,那是一個下午,我在咖啡廳喝咖啡,那個男生的視線不斷在女朋友和我之間游移。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我把寬鬆的上衣「唰」一聲拉下來,讓他看我的乳房,平平扁扁、沒穿胸罩,跟他一樣。

自我認同:60%女生、40%男生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我的個性就是直率乾脆,細膩多情的特質也有,實在很難完整定義我在性別光譜的哪一端;如果真的要說,現在大概是60%女生、40%男生吧,只是以前的男生成分多了一點,因為我的人生就像一部「進化論」,不斷從光譜這一頭朝那一頭前進。

Lilico形容自己既不男、也不女,是追求美好事物的跨性別者。(攝影/余志偉)
Lilico形容自己既不男、也不女,是追求美好事物的跨性別者。(攝影/余志偉)

上大學以前,我念的都是私校,國中、高中的管教都很嚴,注重成績那種。當然男生女生就像楚河漢界的兩端,不准親密接觸,還必須扮演好傳統的性別角色:男生陽剛、女性溫婉,不得越界。但一開始,我就發覺我不是這樣;我喜歡拉著好姊妹不著邊際的閒聊,悠哉渡過短短的下課10分鐘,我可以說是處在兩界模糊地帶的人,而那時課本也沒有教「性別認同」到底是什麼。

校園裡,因為我的氣質比男生陰柔,又都跟女生混在一起,只能一直背著「娘炮」的稱呼生活。有一段時間,學校裡的人常會對我指指點點,遠遠看我來了,就在旁邊碎念「不男不女」、「死同性戀」。有次在福利社門口,一堆流氓學長甚至用「娘炮、女生來了」直接指著我的鼻子罵。那時我才10幾歲,面對這些難聽字眼,除了害怕和丟臉,我只想逃離這一切,幻想他們不是在講我。

好多次下來,某回陪在我身旁的女生站了出來,大聲回嗆:「你再講一次!」學長嚇了一跳,最終只能以難堪的空白回應。接著她轉過頭來對我說:「沒擔當的人才是娘炮,你不是什麼都敢嗎?他們不是在講你。」然後我們若無其事地走回教室。那一刻,她的話填滿了我心裡的空缺,別人的眼光好像不再是那麼重要的事。

掙脫了課業壓力的桎梏,大學以後,我開始為自己而活。從傳統的宜蘭鄉下小鎮到偏遠山區的佛光大學上課,我天天換上鮮豔的粉色襯衫和短褲,每一套衣服都會配上「啾啾」。看到照片裡可愛的自己,我覺得開心又放鬆。

所以我接著嘗試披上豹紋圍巾、戴起紅色小圓帽、畫起眉毛眼線來,還幻想自己參加《名模生死鬥》,是最正最辣的優勝得主,雖然覺得漂亮的東西都屬於女生,但我還是不敢穿裙子。

可能是找不到自己在性別上的歸屬吧,說自己是同志嗎?我試著融入,在圈子裡又顯得格格不入,因為我只喜歡漂亮的東西,但男同志其實並不喜歡穿女裝。

第一件蓬蓬裙:我不是丑角,是公主

於是喜歡迪士尼、喜歡粉紅色的我,躲在粉色泡泡中,為了要成為童話裡的公主,開始不斷在身上堆疊各式各樣的粉色飾品,項鍊、串珠、甚至天使翅膀,幻想飛到天上,再下凡成為仙女,拯救眾人也拯救自己。

得救了嗎?只有一次,為了幫同學的忙,在畢業製作上擔任他的行動藝術,我穿上了自己做的裙子。那是我的第一條裙子,粉色的像蛋糕一般的蓬蓬裙,然後頂著一頂和電影《第五元素》女主角莉露一樣的鮮豔橘色短髮走上大街,進入眾人的眼光。只是為了避免尷尬,我還特意在裙子裡加穿了一件短褲。

穿上裙子後,Lilico改變了她接下來的人生。(攝影/余志偉)
穿上裙子後,Lilico改變了她接下來的人生。(攝影/余志偉)

沒有原本預期的謾罵和歧視,穿裙子的我,從不自在到自然而然,反到收到不少稱讚。有人主動走過來和我拍照聊天,還有因此被邀請上電視節目,真心分享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被當作想紅的丑角看待。

在那之後,我常收到警察、義務役軍人、或其餘被困在傳統性別框架裡的人傳來的訊息。印象很深刻的是一名生理男性網友,在現實生活從未見過面,卻願意向我述說他想變成女生的心願。

同是跨性別者的身分,我和他分享了自己在性別摸索時的諸多心境轉變,例如怎麼和朋友相處、怎麼跨越穿上裙子的心理障礙等。一段時間過後,他接受了我的建議,開始慢慢在衣著中加入女性元素,同時嘗試動手術和服用女性荷爾蒙。幾年過去,從他傳來的訊息可以發現,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漂亮又有自信的女生。

我覺得很感動,因為我沒想到我還可以幫助別人;後來有人感謝我替同路人發聲,也相繼有人求助於我,希望從我身上得到勇氣,協助他們走出困境。無數互動過程中,大家唯一的相同之處,在於我們都認同「性別並不只是二元的,而是變動的」。至此,我才發現男生穿裙子,其實也可以很好看、很正當,我很喜歡我的身體和裝扮,既不男、也不女,老娘是追求美好事物的跨性別者。

爸爸說:曾試著去改變你,但我也愛你

在漫長的性別探索過程中,我成功找到自己的定位。然而面對最親的家人,我卻像做了壞事的小孩,不敢誠實以對。因為我的父親幾乎就是傳統的化身,他是公務員退休,還是最嚴肅的警察,做了幾10年,以陽剛的角色活著,男生穿裙子對他而言就像「天方夜譚」一般荒謬。

活了20多年,跨性別的身分得不到家人認同,兵役通知書也像閃電打在我的頭上。在即將被生理男性包圍的焦慮下,我極度恐慌,深怕以前的霸凌事件重演;雙重壓力交雜,只好選擇去身心科看診。但診間醫師年紀大了,面對我,他只是一再翻箱倒櫃地查書、查文獻,想看我「患上」了哪種病,最後沒輒,請我在外等候,撥了電話給我爸爸。

印象中,那是我一生最長的10分鐘。會不會被趕出門?會不會斷絕關係?好多念頭在我腦中縈繞,拿了複診單,我只好硬著頭皮在診間外撥電話給他。

父:「(沉默)⋯⋯醫師說你比較女孩子。」

我:「這才是我真實的樣子,我對家人的愛並不會減少。」

父:「其實從你開始玩芭比娃娃我就知道。我曾試著去改變你,但我也愛你,只 要你不要傷害別人、繼續善良就好。」

講完電話,原本含著的眼淚,才像噴泉一樣嘩啦啦的流個不停。爸爸的那些話,給我很大的力量;最明顯的,是讓我在裙子裡面,不用再多穿一件褲子來勉強自己。

向父親出櫃,曾經是Lilico人生最難熬的時刻。(攝影/余志偉)
向父親出櫃,曾經是Lilico人生最難熬的時刻。(攝影/余志偉)

事隔多年,現在我不用每天提心弔膽的帶著女裝偷偷溜出門換,而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在家化好妝、穿上女裝,漂漂亮亮的出門。爸爸看到女裝的我,不會再叫我去洗臉,而是神態自若的應對;而我那基督徒的媽媽,偶而還會問我用的保養品、化妝品究竟是什麼品牌,我猜她可能是嫉妒我的美麗吧,哈哈哈。

破蛹:我只是單純接受了自己

有了家人的認同,換上裙子的那一刻,猶如在漆黑環境中突然點亮了燈,為未來照亮了一條嶄新的道路。對我來說,穿裙子走入人群這件事情,已經不再是單純為了展現自己、凸顯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是單純接受了自己。

即便近3年來,我的求職過程中,還是遭遇異樣眼光而失去工作機會;又或者是在愛情的路上,碰上有婦之夫坦承無法喜歡男性身體而捨棄了戀情,但老娘我還是努力在鍾愛的美妝領域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堅強地活著。

家人的認同、職場的許可、朋友的支持,逐漸讓我找回穿裙子的初衷,開心做自己就好。過往華麗如公主的裝扮一一褪去,現在我穿得單一、穿得樸素,簡單的白衣配片裙或黑色洋裝就很漂亮。以前靠外在裝扮,靠服用荷爾蒙刻意打造的女性外表,就像童話故事裡,美人魚找巫婆服下的一帖帖毒藥;若最終的犧牲只是幻影般的泡泡,何不接受自己原有的模樣?

過去我曾說:「美並不是大眾去定義,而是你的自信與靈魂去定義你的美麗,不需要迎合世界的規則去改變自己。」現在,穿著裙子的我,不再仰賴外在的絢麗。公主長大了,要成為一個優雅而自在的皇后,活出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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