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本值得一讀的主僕小說

文/陳蒼多
畫/葉琳

亨利.格林(Henry Green)是英國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名作家。英國名詩人W.H.奧登(Auden)曾經說,亨利.格林是「當代最佳英國作家」。名作家、《藍色電影》的作者薩仁(Terry Southern)曾在《巴黎評論》中說,「自古以來,對技巧非常成熟的作家的內行讚美詞是『作家中的作家』;亨利.格林則已被稱為『作家中的作家中的作家。」

《愛》(Loving)可以說是格林最有名和最受歡迎的作品,除了《愛》之外,他也寫了《生活》和《結伴出遊》等九本作品,外加死後出版的《留存:亨利.格林未收集作品》。

格林在《愛》中將現代技巧給合以狄更斯式的幽默和詭密的社會批評,生動地描寫較不為人所知、也較不為主人所知的僕人的情愛生活。美國名作家阿普戴克(John Updike)曾說,他看過一個女讀者在讀完此書時哭出來,他不知道原因,因為此書的特點是有趣,不過他也說,「『作品』應該慢慢訴諸沒有表達出來的感情,它應該最後引出鐵石心腸的人的眼淚」。

根據格林的說法,二戰期間,一個男消防隊員啟發他去創作這篇小說。這位消防員是格林的侍從,曾經當過年長的管家,他最喜歡生活是「夏日早晨躺在床上,開著窗聽著教堂鐘聲,用手指吃著黃油麵包卷。」剎那間,本書就出現在格林眼前。但這只是說,格林因此寫出了以管家或僕人的生活為背景的作品,書中倒是沒有刻意描寫管家「夏日早晨躺在床上……」的情景,這本小說主要情節是,英國有錢的寡婦騰南特夫人,跟媳婦懷娥特從英國到中立的愛爾蘭避戰。她的豪宅中有很多僕人,也是從英國到愛爾蘭,在豪宅中當僕人謀生,他們都很害怕戰爭,也不喜歡愛爾蘭人。其中較主要的男僕是管家倫色和他的助手伯特,較主要的女僕是艾迪絲和凱蒂。倫色和伯特同愛上艾迪絲,艾迪絲和凱蒂同時愛上倫色,但艾迪絲愛的是倫色,不是伯特,倫色愛的也是艾迪絲,不是凱蒂。伯特轉而愛上凱蒂,但凱蒂並不愛伯特,所以本書主要的情節都聚焦在倫色和艾迪絲的愛情進展上。但我認為,伯特的角色很重要,這一點下面會談到。凱蒂的角色也很吃重。例如,凱蒂知道艾迪絲和倫色要結婚時,她的反應作者把它描述得很到位。這四個人的情愛關係交錯,絕大部分都藉由對話來暗示。一般而言,小說類別分成以角色取向的小說和以情節取向的小說,但本書卻是以對話取向的小說,對話在本書扮演很重要角色,全書幾乎是以對話形式呈現的意識流。本書接近二十萬字,卻不分章,又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對話,算是比較罕見。

書中有一段,描述倫色向艾迪絲索吻而不得,轉而求之於凱蒂。就在倫色熱烈地吻著凱蒂時,凱蒂的右眼從倫色的一個顯目的耳朵下面對艾迪絲貶眼,接下去的的部分就請讀者自己到書中欣賞。有一次,倫色看到艾迪絲跟伯特玩捉迷藏,心中當然吃醋,不過,我認為玩捉迷藏部分的描述也很精彩。

女主人騰南特夫人的媳婦懷娥特的丈夫在英國參戰,不在身旁,以致她紅杏出牆,被艾迪絲逮個正著,內心很高興,當僕人的卑躬屈膝,趁這個機會出了一口氣,所以她一直都設法不斷提及此事。低層僕人的情愛與上層當貴人家的外遇形成反諷的對照。

亨利.格林描繪艾迪絲看到外遇的懷娥特色與情人同床的這一段,也許值得在這兒引述:「……她也看到另一個人的頭髮縮進絲被下面。是一個男人。她的心跳得很厲害,血管快要迸裂……那黑色頭髮完全不見了。但是有兩個身體……就在這個時刻,懷娥特躍勳了一下……她沒有完全清醒,直直坐了起來。她身體祼著。……她想必認知到自己是裸體的。她發出叫聲,兩隻可愛的手臂交叉在身體上那又大又鮮明的部分,上面有兩個難以管束的隆起東西,像黑色的乾傷口,在震顫著。」我想,這是第一次有作家稱女人胸房那個最敏感的部分為「兩個難以管束的隆起東西,像黑色的乾傷口」。

女主人騰南特夫人遺失一枚珍貴的戒指,她通知保險公司要求理賠,然後,她和媳婦懷娥特到英國與兒子賈克見面。她們不在時,保險公司的調查員來豪宅,看到向艾迪絲,就向她詢問。伯特為了替艾迪絲解圍以取悅她,就對調查員說他發現了戒指(事實上不然)。騰南特夫人從英國回來時懷疑伯特拿了戒指。

倫色和艾迪絲準備結婚,艾迪絲希望婚後待在愛爾蘭,但倫色的母親不想來愛爾蘭與他們同住,他只好說服艾迪絲,說服過程兩人的對話也頗有可觀之處。此書最後的結局是,「第二天,倫色和艾迪絲就離開了,沒有跟任何人說出一句預警的話。他們在英國結婚,自此過著快樂生活。」

但是,前面說過,我認為,伯特的角色也很重要。與倫色和艾迪絲兩人的幸福快樂成為對照做的是,伯特是悲劇人物,他得不到艾迪絲的愛,也得不到凱蒂的愛。有一次在海邊野餐,他說了凱蒂不中意聽的話,臉頰被她猛拍。他很快站起來,但卻走開,一句話也沒說,「那匹沮喪的驢子跟在他的後面。他面對匆忙前進的海洋,及其自創世紀以來就存在的刺眼亮光,跟著這匹驢子垂頭喪氣地漫步在路徑上,好像是一個旅行中的唱詩班男孩。」此時的伯特好不落寞啊。尤其,他又被女主人懷疑偷了戒指,如此三面不是人,於是他打算去從軍,當飛機機槍手。他提出辭呈,卻被女主人拒絕,因為在有嫌疑的情況下提出辭呈,女主人不能接受。但他最終是離開了。

僕人和主人本來就不平等,而伯特則是僕人的不平等中的不平等,更令人不平。阿普戴克所說的那個女讀者讀到最後流淚,也許是因為這一點吧。愛的快樂與愛的悲傷互相映襯,會顯得比較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