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路的滄桑

1971年台北市博愛路中國百貨公司開幕的盛況。(本報資料照片)
1971年台北市博愛路中國百貨公司開幕的盛況。(本報資料照片)
1979年博愛路街景。(本報資料照片)
1979年博愛路街景。(本報資料照片)
位於忠孝西路、博愛路口的承恩門,即為北門,幽靜浪漫、古意盎然。(本報資料照片)
位於忠孝西路、博愛路口的承恩門,即為北門,幽靜浪漫、古意盎然。(本報資料照片)
台北市博愛路相機店群聚,又稱為「相機街」。(本報資料照片)
台北市博愛路相機店群聚,又稱為「相機街」。(本報資料照片)

本文說的博愛路是台北市博愛路;說她滄桑,是我個人對她的主觀感受。從1967年三月七日開始,到今天約莫兩萬多天的上班時間,我很少離開過博愛路,我辦公室曾二度喬遷,一開始在82號二樓,隔年搬到80號,左鄰72號是土銀台北分行,右鄰84號即今天的ducat gold咖啡店,和一家已經搬去104號的華泰綢緞;再兩年後,又搬到斜對面的25號新建的泰華大樓,泰華沒蓋大樓前是璇宮酒家,這些都是半世紀以前的事,右手邊是今天的永豐銀行。漢口街轉角店面,最早是羅來相機材料店,這附近出了兩位名人:郎靜山先生和一位在羅來門口倚牆成三角形擺書攤的女主人,郎老是國際知名的攝影家,書攤女主人卻以顏值好生意也好而驚豔。

那些年,僅僅在西門町附近的書攤就有五十多家,皇冠平鑫濤兄和我都有騎腳踏車送書給書攤的經驗,和慌張躲避火車柵欄而車倒人跌書滿地的尷尬。如今,郎老平兄都已故世,書攤也都沒了,女主人改行騎摩托車串街走巷到處收集紙箱,沒多久也不見了。

我從青年不才俊的37歲。變成坐輪椅上下班的96歲老態龍鍾。博愛路也在變,變呀變,從鄉下來的醜小鴨,變成俏嬌娘,再風塵僕僕,如今只落得徐娘半老,在寒暑中掙扎。

■從北門說起

提起博愛路,要從五門之一的北門即承恩門說起 ,號稱五門是東門景福門、西門寶成門、南門麗正門和小南門重熙門,如今除了小南門的城門尚在,其餘四門都已先後被拆除。我們從承恩門向南走,左邊單號起,台北郵局先前占了好幾號,門牌卻是忠孝西路120號,傳說,往日占有好幾間民房,1896年2月9日遭到火劫燒得光光,1930年重建,成了如今模樣。第一條巷子應是五巷,巷口牆上貼有標示是最近幾年的事,但是不知哪天,巷口又換了個壓克力牌子,上面寫了「博愛路1巷1號3f」,巷子左側第一家3號的英文招牌是fujifilm,中文是喬翊專業攝影,第二家5號是科紀視聽器材。開封街轉角的7號是animate cafe,生意很好,常見門前有客人排隊。

博愛路雙號開始的幾家店面,看得清楚的是台陽畫廊,門牌應是30幾號,開封街轉彎店面36-1號是天晴花藝,是去年才開始營業的。

博愛路9號的開封街口,三、四十年前是塊空地,有好幾家賣吃食的攤位,後來建了大樓,經營最久的是萊爾富超商,和二樓的書香名門咖啡店,幾年前卻雙雙停業。萊爾富換了利保肝博愛葯局。對面38號是高雄銀行,38號和66號之間,早年有兩家牛肉麵店,後來搬到後面的延平南路,這兩家麵店是不是和中山堂前延平南路的隆記飯店,有什麼關係,我不知道,但是有一個值得回憶的美景,這三家店店內的柱子上,貼一招貼:「加湯免費自己動手」。那年頭,不富裕的人多,有此溫暖,嘖嘖美談。 活得久今年有85歲以上,抗戰期間在中國上過館子的人,想必還記得,在餐館的牆或柱上,常有招貼寫著:「公共場所勿談國事」,如今在台北,如果看到了免談國事的招貼,你不哈哈大笑才怪。

博愛路11號至31號的商店,順序是永豐銀行,左手邊是十層高的泰華大廈,現在掛招牌的有國際翻譯社、「台北光圈」,好幾家律師事務所,隔壁是「就愛吃」小吃店,大光明眼鏡店等等,漢口街轉彎的店面,早先是羅來,後來經營過好幾種買賣,直到去年開了家水果店,火紅了好一陣子,沒多久換人經營,換了招牌,沒多久又關門了,目前招租中。

永豐對面是38號高雄銀行,右鄰建功補習班,再右邊是天生行,專門印製精緻請帖,尤其是結婚喜帖,數十年沒變。再再右邊是金泰相機修理總站,各式各樣相機,古董的最多,來者不拒。31號羅來斜對面的招牌是大碩書店,裝修了好幾個月,還沒正式開張。最右邊拐角地方,多年前是東方大飯店,知名度甚高,樓下是咖啡座,很多人的約會都在這兒約成,大門在漢口街85號,博愛路上有一側門66號。

■工作餐回憶

我個人有兩則小小趣事,發生在這裡,30多年前有一天,在香港邵氏當編譯的戴振翮兄約我在東方樓下見面,談一個劇本翻譯的事,我去了,由側門被引入座,等了老半天,不耐煩,站起身子,四處張望,背靠背而坐的人竟也同一動作,兩人自言自語的第一句話,他是台語,我是安徽國語,意思完全一樣,「奇怪!怎麼還沒來」,一轉身,差點鼻子碰了鼻子,原來,兩人都早到了,這簡直成了古代戰書上寫的「燈下黑」。又一天,出版協會理事長李潔兄約我在東方見面,有要事要談;說文工會給他電話,問貴會副祕書長是什麼黨?李慎重其事地問我,我回答我沒有入什麼黨,李說那不行,我和蔣紀周(祕書長)作介紹人,你現在就填表入黨好了,我說容我考慮。第二天,我用書面把副祕書長辭了。

東方大飯店早就歇業,改為商業大樓,一間又一間,上百間之多,分別出租,招牌改了又改,原因不外是房租太貴,漲了又漲。東方對面68號的二樓是黃牙科,好像比我還早幾年來到博愛路的,現在的黃醫生是早先黃醫生的兒子,我成了他父子倆的兩代病人,這幾年我不去黃牙科看牙齒了,不是我沒有牙病,而是黃牙科沒有電梯,要爬樓梯我爬不上去了。

黃牙科右手邊到武昌街轉角處,中間有兩家頗有名氣的西服店,嘉裕和湯姆,湯姆的店面較小,但突出,究其原因,六十多年來,我光顧湯姆僅一次,每年都收到湯姆寄來的生日卡,不早不晚,很少有誤。這一著溫暖了很多先生們的心,近幾年跟進的商家不少,例如賣助聽器的。兩年前,在湯姆附近,開了家喜豐堂中醫。

博愛路35號是金生儀鐘錶店,往南走去,到了武昌街口的65號全家便利商店,這個店面幾度春秋,很久以前是家西餐店,這家的義大利麵我喜歡,我的中餐和約會常在這兒解決。寫到這裡,有幾件往事,忘也忘不掉的:多年前若干次,為了商討籌組圖書出版協會,組團出國參加國際書展,以及討論舉辦愛書人音樂晚會等等,何凡兄、劉紹唐兄,或單槍匹馬,或連袂,約我常在這兒,偶而也在中山堂對面的城中餐廳,享受所謂「工作餐」,舉筷持叉,討論細節,有好幾次晨鐘白先敬兄、大學陳達弘兄,內政部出版處張明堡處長,和新聞局張佐為處長也來參加。我們有一共識,籌劃某事,由執行人直接研究,比起由多數人開會討論要明快有效。

我還記得,我個人有件也算是天大重要的公事,是在「工作餐」時,請教他們替我決定的,那就是1973年,美領館通知我們所有翻譯社,決定自1974年3月1日起停辦「代辦譯文公證」,這對所有翻譯社來說,是驚人事件,更是沉重打擊,那年翻譯公會成立不久,我是理事長,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我是責無旁貸。

沒幾天,正有一個飯局,主人是代理美新處發行《今日世界》的新亞出版社曾兆豊兄,主客是美新處處長柯約瑟,聊天時我向柯處長提出這問題,他向我建議,要我直接向國務院的The Devision of Property Claims, Estates and Legal Documents, Department of State請教,副本給美新處和領事館,領事館回信最快,說停辦公證是因為「人力不足」(shortage of manpower) ,不幾天,也收到國務院的回信,正式邀我前往,當面談談這件事。去?不去?正在舉棋不定時,我在「工作餐」時提出,大家決定了要我「去」!因為那時正好有兩個國際書展,西德法蘭克福在十月,美國波士頓十一月,我可以人在波士頓時直接去國務院,回來台北再向警總報備。於是,1973年11月14日,偕同我往日同事、時在紐約大學讀博士班的陳政治兄,以祕書名義一同前往。接待我二人的是Dr. Thomas Gustafson,另一位是誰,我丟了名片,記不得了,商談結果很好,只是在公證書上加一註記For the contents of this annexed document(s), I assume no responsibility. (本人對此文件內容不負任何責任)。文件英譯公證,本來就是對其英譯有無錯誤,公證人不負責任。這件代客譯文公證事,待我回到台北,12月11日去了美領館,會見John D. Barfied 和Florence C. Anderson二位領事,見面洽商後,無縫接軌,代客英譯文件公證,繼續辦理;而且,美台斷交後,英譯公證事,改由台北市翻譯公會辦理,直至今日。

關於交涉代客英譯公證事,我曾撰文《公證與簽證》(1974年1月26日刊聯合報);《從美國移民談起》,(8 月1日刊中國時報)。

■眼看高樓起

博愛路由漢口街至武昌街間,早先有大利餐館,新東陽食品店,我常傍晚下班時,順路買點滷味帶回家,算是晚餐加菜。不知何時,大利歇業,新東陽搬去武昌街一段,和城隍老爺為鄰去了。另有一家西餐店叫華盛頓,太貴族化了,我很少光顧,但是我有文友胡品清教授特別偏愛,每次由華崗下山來,常約我到華盛頓,西餐中吃,而且要一魚兩吃。這兒安靜,有兩句話她愛講也常講:「你是顯性政治犯,我是隱性政治犯。」她自1962年回台教書,至2006年告別人間,多次申請入出境證,次次都領不到入出境證。

早先,博愛路有兩家聞名全台專門販賣兒童衣物的商號,就是67號麗嬰房和對面98號孔雀行,不知何故,歇業多年,現正招租中。

沿博愛路63號永裕大廈、69號泰華茗茶,至103號世運麵包店之間,建有一31層高樓,叫做揚昇君臨大廈,是博愛路最高建築物,目前掛有招牌的只有國泰世華銀行,興建期間,從拆、挖地基,到按裝鋼架等等,我都目睹,真的是「眼看那高樓塌,眼看那高樓起」。我們自103號走向107號,穿越沅陵街,到衡陽路口的115號的功學社。走到這兒,你請稍歇,如果上世紀,尤其是1948年下到1949年上,你曾經到過上海市路標「大世界」附近的幾條街道,好比西藏路的話,你會立刻陷進街道重疊的迷糊,回憶把你推進點點記憶中,記憶又把你牽入層層回憶裡:你在博愛路的左邊路肩或人行道上走,滿目皆攤位,有的是有攤無位,有的是有位無攤,多的是攤面對店面,面面相覷,左看看右看看,賣的商品大都以女用物件為主,價廉物美。不由自主地漸漸走了神,仿彿來到了上海的攤位,那是在店家尚未開門或歇業中或在晚間月色裡,和店面平行,賣的東西統統擺陳地面,以美軍食品罐頭、軍毯、夾克、軍用皮鞋,還有整套西裝、男性內褲等等,原來是工廠發不出工資,便以物代薪了。兩地的顧客,行色皆匆匆,博愛路的地攤主人多數是女士,你如注意到,有少女、熟女,有半老徐娘,半世紀來,台灣尚民主,但是真世襲,你看那各行各業,幾乎都在一代傳一代,政二代呀,富二代呀,醫二代呀等等。博愛路上,尤其是武昌街至沅陵街間的路邊氣氛,音量雖不低,但柔和耐聽,不徐不急。上海的卻高昂驚人,殺氣騰騰,加上間有賣買大頭小頭的干擾,「大頭小頭龍洋,要買要賣要快,分秒價錢不同。」到處聽到遊走四方的經紀人招攬呼叫,聽得你心驚肉跳,有大禍臨頭的預感。雖然,當時的上海最高司令長官湯恩伯上將,日夜嘶喊,上海有百萬大軍,一定守得住,但沒隔多久,上海終於守不住;「1949年五月二十五日解放軍由龍華路進入上海」,收音機說的。

在中山堂對面,第一條橫路是延平南路,延平南路和博愛路是平行,兩路平行間有一條直行的街,叫做永綏街,據我所知,這是台北市最短的一條街,走走三百步不到。永綏街八號是遠東診所,對面是玉山銀行。最近幾年我常光顧遠東,那兒的醫生大半也是台大醫院的醫生,除了檢查,我是儘可能不去台大,台大人太多、太擠,尤其老人多,簡直成了菜市場加遊樂場加棒球場加老人院。

■往事知多少

自博愛路穿越阮陵街往南走,第一條橫街是鼎鼎大名的衡陽路,過了衡陽路的博愛路幾乎精華頓失,還留在博愛路上的老店只有115號功學社,以買賣各種樂器聞名,設有多間音樂教室,聽說,周杰倫的鋼琴啟蒙,就是在功學社。彰化銀行是衡陽街68號,但她的身體是橫躺在博愛路上,對面的慎昌鐘錶行是博愛路154號。由154號向南走過去,漸漸荒涼,人稀車少,跨越寶慶路,便是總統府背後、司法院、法院等衙門。往年出國必須申領入出境證,便必須步行這條路,只見那靠右邊,雙號門牌,有一高達20級左右的石階,那便是警備總司令部民眾服務處,專門辦理入出境證。再過去便是長沙街、貴陽街、愛國西路。

愛國西路和博愛路交叉口有兩個重要單位,右側172號是國防部後備指揮部,但是在台北居住過的人,都知道它的底細是人見人怕鬼見愁的警備總司令部,它是1970年左右,由西寧南路東本願寺搬過來的,白色恐怖期間,是偵訊關押所謂政治犯的所在。左側133號北美事務協調委員會,1979年3月1日成立,2019年5月25日改名為台美事務協調委員會。斜對面編號愛國西路30號,其實應該算是博愛路174號的有座23層樓的元大一品苑,坐落在橫頭的廣州街上,廣州街往年因有中心診所而有名氣,病患大都是響噹噹的人物。

博愛路的盡頭是雙號即230巷,前面還有226巷,218巷,巷與巷間建有民房,還有一個郵政代辦所。對面單號的最後一號是215號,不知是213號還是211號,過去有家狗醫院,我兒子小時有條狗叫做小白的,有次害了病是我把牠送去看病的。213號的鄰巷是重慶南路二段6巷,和對面230巷兩巷是平行,平行的銜接處,正是植物園後門,植物園的前門在南海路53號,資料上記載是1921年建立;側門有二,是鐵條和鐵條扭成的那種旋轉門,一在荷花池邊,出了旋轉門,便進了歷史博物館,博物館和建國中學是大門對大門,二在延平南路,包括我在內,很少有人走這側門。230巷內有一網球場,說是台灣銀行所有,球友賀聖軫兄曾約我前往享受了幾次。前行政院長孫運璿先生也曾住這巷內,現在是紀念館,很多文化活動在這兒舉行。

博愛路由北至南,也就是由北門郵局一直走到植物園後門,大約要花四十分鐘到一個鐘點,如果邊走邊想往事,往事知多少,那就越想越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