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論》憤怒到極致時突然笑了 我突然懂了鍾孟宏的安排:《餘燼》

《餘燼》The Embers。   圖/本地風光提供
《餘燼》The Embers。 圖/本地風光提供

[Newtalk新聞]

殺一個人,你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殺人犯,如果國家不處死你,千夫會用選票逼他們處死你。

殺一群人,千夫不只會為你蓋紀念堂,還會告訴你屠夫及屠夫後代有他們的苦衷,並稱呼那些尋求正義的人是 1450 或是民進黨人。

──《黑羊》

導演鍾孟宏近日發佈了一部斥資破億的磅礡巨片《餘燼》,在宣傳前期幾乎保密到家,沒人能從預告看出這是關於什麼的電影。有別於《瀑布》的節制,《餘燼》片長就跟它的卡司一樣豪華直逼三小時。

然而這部片從試映期間就評價兩極。有的觀眾進場看了之後說「這片有夠綠」,也有影評看完後被追問感想只能不知所云,說「有人願意挑戰白色恐怖題材是好事」而有的影評則直接表達對其不滿。

《餘燼》題材是白色恐怖,這就是不滿的來源嗎?

有一部分是事實。

在電影尚未上映,甚至還沒試片之前,就有人湧進電影行銷粉專謾罵「綠色恐怖」、「民進黨洗腦電影」還有一大堆機器人詞語。

我不想浪費篇幅討論這些人,因為他們選出的惡毒立委就是今年台灣人下班下課還必須上街捍衛家園的原因。

我要談的,是那些「本來應該是主要受眾,看了本片卻很不爽」的觀眾(包括我個人在內),為何對導演 鍾公如此不爽的原因。

壁虎先生 11 月 18 日的文章〈老頭子,如果你對過去有點理解……你會知道《餘燼》是一部多麼惡毒的電影〉之所以大快人心,是因為他作足了功課,因此他可以指出導演鍾孟宏電影裡歷史脈絡的問題。

但我仍然想嘗試替鍾孟宏辯護,不是因為我收了誰的錢,也不是因為我泯滅良心。

是因為雖然我們不被聯合國承認為國家,但畢竟我們台灣仍然是文明社會,文明社會裡就連殺人犯都有律師幫忙辯護不是嗎?

<span>《餘燼》導演鍾孟宏 </span><span>圖/本地風光</span>
《餘燼》導演鍾孟宏 圖/本地風光

辯護一:不是資訊傳遞的顢頇昏聵,而是莫名採取上帝視角

《餘燼》野心龐大,試圖用多線敘事的正反並呈還有多案追緝來逼問一個答案,那就是「白色恐怖的真相」。但在《餘燼》裡我們經常看到一個令人困惑的現象,那就是資訊往往在一條線由一個角色說過,在另一條線的另一個角色卻又再次說一次,而且正是字面意義上的「說」,而非用其他的方式來傳達。許多人在看本片時的會感覺到漫長,這不只是片長所致,而是因為我們習慣於吸收新資訊,或者至少要「透過新方式吸收舊資訊」,特別是在一部關於「真相」的電影,我們可能會期待角色丟給我們更多帶有轉折或者更深入的資訊,而非看他們插科打諢(儘管很諷刺的是片中許多優秀演員的插科打諢比起主線劇情更有趣)。

但是或許鍾孟宏的目的本來就不是要展演「真相」,而是要告訴我們一件事,那就是「從上帝的視角看來,一切都只是詮釋問題」。比如片中的老年特務許士節就說過類似這樣一句話:「那是身不由己的時代,很多時代悲劇我隨便都可以給你舉十幾個。」或許當年國民黨特務違背司法流程,不公開審判還嚴刑逼供也有他們的「不得已」不是嗎?(反串註明)那種所謂的「一種信仰」就足以形成一種正義 —— 根據訪談,鍾孟宏聽取金士傑的對角色的意見,將「一種莫名的信仰」的「莫名」兩字給刪掉。

後退一步,就豁達了,「懂得笑,就不會恨了」不是嗎?(再度反串註明)

這也進一步解釋了導演何以總是自行破壞劇本裡透過資訊落差本來可能建立的懸念。比如我們看到莫子儀飾演的莫子凡告訴被他關押的金士傑「其女兒已被殺死」,但同時我們也知道這是一句謊言。因為在別條敘事線裡,他女兒還活得好好的,跟張震飾演的張警官搞曖昧。在《餘燼》裡這些敘事技巧ABC對鍾孟宏而言不過是枝微末節的小事,就像對他而言,話語與潛台詞的層次不是最重要。

<span>莫子儀(右)與金士傑(左)分別是台灣歷史中兩個不同族群的象徵。</span><span>圖/本地風光提供</span>
莫子儀(右)與金士傑(左)分別是台灣歷史中兩個不同族群的象徵。圖/本地風光提供

如果我們認同電影一開始市場謀殺案中心靈課程講師遺孀丟出的「表演」不是障眼法而是貫穿全片的關鍵字的話,我們會驚奇的發現:鍾孟宏在本片所刻劃的世界裡,人大多時候只有兩種狀態,要麼就是「說實話」,不然就是「不說話」。由這樣的邏輯,我們完全理解何以片中主謀小莫抓到許士節要留他一命,因為他不只手握真相,還「只要開口就會說實話」,所以只要讓他開口就好。

我們也能理解,何以《餘燼》中台詞具備現實感的戲份這麼少了。其中最經典的大概就是那一場張警官在醫院跟檢察官討論他到底是「站著射」、「坐著射」的戲,他為了自保而說謊,正如檢察官察覺到他說謊卻要他「仔細想一想」一樣。

那麼為什麼許士節不會說謊?

因為他退休了嘛!不在這系統內,就不受萬惡中華民國系統污染了,就成為我們的導演鍾孟宏眼前可愛的「兩袖清風,分毫不取」,為「一種信仰」而犯錯的人了。

在上帝面前,人焉廋哉?

我不會說鍾孟宏自比上帝,不過我可以說,他把我們領到「上帝的高度」來看這些事情。

辯護二:不是類型不精的無能表現而是「悠哉關注生活」的人文關懷

據 Google 說,《餘燼》這部片屬於「懸疑犯罪類」,懸疑的部分何以缺乏動力,我們剛剛已經幫鍾孟宏解釋過了;所謂犯罪類,根據 wiki 分類來看,就是「警匪片」,而在本片裡,誰是警誰是匪一清二楚。很多人批評鍾孟宏不懂拍這類型,我第一次看的時候,老實說也有這種感覺,因為這部片前面一口氣丟出很多謎題,後半段解謎部分卻又隨便到讓人匪夷所思。就像許士節輕而易舉的就被發現人在小莫工廠樓上的客廳,藉由一個沒上鎖的遙控器就透露,還有從小莫視角過於輕易揭露的密室與其他空間的關係一樣,即便當成警匪片,「匪」如何被逮的過程也無聊得令人匪夷所思,就是警察出動,匪一直跑,然後碰碰,沒了。

當然張警官與巴黎先生(巴黎先生這個角色再次展示鍾孟宏「豐厚的人文知識」,把台灣劊子手與電影大國法國連接起來,真的是幽默的讓台灣看見世界〔反串註明〕)的對決稍微有點看頭。但最後仍然是碰碰,沒了。

然而,我第二次看的時候就懂了,這些徹底的無聊都是導演有意而為,難道我們沒看到鍾孟宏花那麼多時間提及與拍攝那些只有兩場戲甚至一場戲的小配角嗎?難道我們沒看到鍾孟宏花那麼多時間拍人在吃飯和走路嗎?難道我們沒看到鍾孟宏花那麼多功夫在拍人如何閒話家常,遊走於市儈與厭世之間嗎?

再補充一點,難道我們沒聽到配樂的盧律銘如何用心把這部片更本來就不怎麼緊湊的節奏鋪平的更悠閒,彷彿清晨偷偷爬到頂樓晒的那些尿床被單嗎?

導演鍾孟宏如此用心,不就是要讓我們彷彿親眼看到那些永遠不會進電影院看白色恐怖電影、那群遺忘台灣歷史或者從未記得台灣歷史的台灣人的嘴臉嗎?看看全國人口扣掉四十趴還有多少,是六十趴啊,百分之六十,就是五分之三,意思就是你開車不小心撞五個人,有三個人可能就是這樣漫不經心者,他們可能是加害者後代也可能是受害者後代,更可能是加害者與受害者的後代,這是鍾公孟宏刻劃的 2006 年,而非銀幕外的 2024 年。

時間是一個有趣的東西,不可能到 2024 年在乎這個島上發生的悲劇,並且害怕這悲劇發生的人,五個裡面還只有兩個吧?

都 2024 了,外來的中華民國的總統想必早就是台灣人,就像 2024 年的立法院裡的立委都應該是心向台灣的台灣立委不是嗎?〔又一次反串註明〕

<span>《餘燼》劇中的警察們 </span><span>圖/本地風光提供</span>
《餘燼》劇中的警察們 圖/本地風光提供

電影的主體是警察們,他們是中華民國體制維護者的縮影,他們是講求邏輯重視理性的主角張警官,是張警官旁古道熱腸形式衝動的小蔡,也是小蔡旁那個頭被打的倒楣黑白花襯衫警官,是沒什麼存在感的小甜甜,更是那個最後總算透過謊言換到大辦公室的影視圈第一雞掰人飾演專業戶的,陳以文飾演的小隊長,還有因為被哉贓電玩店收賄而轉為法警並與小莫合作殺人的巴黎先生。

除了休假期間的巴黎先生外他們都在維持秩序,哪怕他們不知道秩序在保護什麼,就像片中的人們都在生活,哪怕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從何而來。他們的上一代不告訴他們財富或者安穩從何而來,而那些不要說財富或者安穩,可能連上一代都沒有的人,則因為缺乏父親的引導,策劃了一個愚蠢而無用的計畫,這讓觀眾看得相當不爽,如果有點爽,大概是小莫與安東尼奧趙還有巴黎先生間若有似無的男同志情慾,

「總不能一直釣魚吧」這段夜間閒談,體現了小莫這個黃金單身漢在歷史復仇外,對安東尼奧趙這個他醫生父親藥師朋友的兒子兼童年玩伴的隱藏情愫,尤其當警察調查的消息時,安東尼奧趙拒絕再次逃出國,而當小莫問他為什麼時,他反問小莫不也是不離開嗎。

你完全可以感受到導演刻劃這些反派時在無聊主線外的有聊細節,那是以非法手段追求正義外那種被正事壓抑的情事。

從正派切換到反派時,在角色對話裡,警方逐漸逼近的當下,突兀的再次進入小莫的回憶而不推進劇情,是如此的讓人不耐。

但這會不會就是鍾孟宏的目的呢?他不是要用解釋性對白掩蓋他對影像敘事的無力還有情節編撰的無能,而正是要告訴我們,「比起政治,生活更重要」,「跟身邊的人說說話更重要」不是嗎?

導演耗費上億鉅資與一流演員,並且不惜先得罪不關心者再得罪關心者,搞到上映快一周只有三百多萬台幣,不正是為了給我們指出混沌的現實有多麼重要以及小莫如他衣櫃裡非黑即白的正義有多錯誤而做出的犧牲嗎?

說到犧牲,我們有最後一個辯護要做,那是多數負評的聚集點,也是許多不滿的引爆點,也是鍾孟宏被誤解最深的段落,就像你看到一個人正把刀插在另一個人身上,有時候你可能會誤會搞不好他其實是要把刀拔出來。

辯護三:不是受害者的肆意擺弄而是救世主的再次封聖

如果說辯護一與辯護二我試圖澄清的僅僅是觀看《餘燼》時某些觀眾的昏昏欲睡其實是導演的苦心經營,那麼辯護三我希望澄清的誤解,或許正是許多人最受不了的部分 —— 很多人看到這段都被氣醒了,彷彿像他們親人地下的屍體被挖出來再被槍決一次那樣。

很多人都受不了同一件事,包括當初第一次看本片的我,或許我們是匪是夷,我們都在想的事情是「為何要虛構一個受害者家屬長著跟他父親長著一樣的臉,然後虛構他謀劃一個愚蠢的犯罪,然後又潦草的被槍殺,就像他父親一樣」。

這只是為體現中華民國系統的邪惡嗎?

<span>在《餘燼》中莫子儀一人分飾兩角,不僅是那位小男孩長大後的角色莫子凡,更同時是男孩的爸爸、小薰的丈夫莫聲遠。兩個角色經歷的故事背景橫跨了半個世紀。</span><span>圖/本地風光/報呱製圖</span>
在《餘燼》中莫子儀一人分飾兩角,不僅是那位小男孩長大後的角色莫子凡,更同時是男孩的爸爸、小薰的丈夫莫聲遠。兩個角色經歷的故事背景橫跨了半個世紀。圖/本地風光/報呱製圖

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何要設計莫子儀飾演的莫子凡刻意知道自己可能被抓的狀況下(看看那邊這些反派們頹勢的敘事多流利)設計他去跟許士節做最後的露臉對決後,還帶槍去遊民宴等著警察來逮他,再透過警方的槍把他殺死?

我知道他手槍裡是空包彈,也知道他不想被這個系統審判所以才設這個局,這些在電影裡都講的很明白。

我只是好奇,這麼「善良」,善良到會用空包彈的人,怎麼會冒著現場他想招待的遊民可能被流彈打中的情況下,在那邊掏出槍?

難道鍾孟宏其實是想表達這個角色根本是個偽善者嗎?

當然,講這個部分可能太細節了,但長著同一張臉的人被不同時期的中華民國系統的警察殺死這種顯而易見的象徵不可能沒有觀眾沒注意到。

就像結尾首尾呼應的死去的小莫化成小孩子的形象,去許士節家敲門說要找鞋子一樣,很多人看到很不舒服但不知道為什麼。

我第二次看就知道為什麼了,為什麼受害者家屬面對加害人要這麼卑微?就非得要幼體化,以仰望的,天真無邪的眼神,才能夠勾起加害者午夜夢迴的良心?才能夠在不傷害其「尊嚴」的狀況下,承認自己的錯誤?

是因為那些受害者家屬是匪是夷嗎?他們活該被警察逮捕,活該被當做蠻夷教育是嗎?

我看了第二次電影,在電影院聽到「北方來的人」時,心中的餘燼再度被點燃,這詞是鍾孟宏填的,這總不能賴給朱嘉漢還是盧律銘這些後生晚輩了吧?

我不知道那群小孩子是不是鍾孟宏找的,但詞是鍾孟宏填的,而盧律銘補充說那是「看見外省士兵的孩子們」的視角:

「那一天 北方來了一群人

他們滿身疲憊

其中有人對我說

他揮別了母親家園」

這是整首歌第一段,我好奇的是,鍾孟宏透過這段是不是想說:「他(們)只是個孩子啊!」

鍾孟宏的意思是要說,這些經歷過戰場的人,面對台灣人犯的罪,只因為他們被剝奪了母親、家園、故鄉、愛人、山河、朋友,台灣人就要理解,就要體諒,就像許士節與馬邦國這個曾經的折磨者與被折磨者,審問者與被審問者,互相理解互相體諒後就能成為好友嗎?

在憤怒到了極致時,我突然笑了,我突然懂鍾孟宏的安排了。

鍾孟宏只是要告訴我們一個無情的事實,就像他安排陳以文用幹話陳述的真理,這麼多年過去了,不關心的人還是不會關心。他們還是會用鼻孔看人,還是會認為中國是他們的祖國、他們的朋友、他們的故鄉。時間是一個有趣的東西,台灣人像許士節一樣學會了面對那些傷心難過的事情,那就是編織了「和解共生」的幻想。

圖為立法院議場照。 圖:金大鈞 / 攝(資料照)
圖為立法院議場照。 圖:金大鈞 / 攝(資料照)

然後再把 2024 年立法院的荒謬,以及台灣在國際上遭受的打壓,全部像坦克壓玫瑰一樣壓扁為「意識型態」、「兩黨惡鬥」,這也讓台灣人習慣性的把目光移開,假裝沒事。

而那些渴望真相的人,必須像小莫、莫聲遠、兒童小莫一樣,死了又死,活了又活,甚至委屈自己化為加害人喜歡的形象。

而這與鍾孟宏不同,鍾孟宏並不打算討人喜歡,他拍了一部電影,燒了錢,花了時間,成為非目標受眾的燒烤對象,再成為目標受眾的燒烤對象。

撥灑了餘燼,掀起了大火,難道這就是鍾孟宏為歷史的做出犧牲?啊不就好棒。

作者:Lizard,電影評論者,經營「Lizard的海底影院」臉書粉專及Blog
本文轉載自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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