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便當

一月冬,台北有冷鋒來襲。

但我們按照計畫,搭夜車回南部去祭拜父親。

父親的骨灰罈安放在高雄的某寺廟中,我和老婆在那清晨一早就先輾轉問路,才循著一個斜坡後抵達寺廟,斜坡一邊可以眺望鼓山的街景,另一邊則是樹木扶疏,清晨的天空灰雲密佈而略有寒意,但偶爾傳來幾聲早起的鳥鳴,與幽靜的環境,讓人深信那裡似乎是可以安睡的地方。

我們將祭品放置在供桌上時,我瞄見靈骨塔一側閃過猴子的身影,接著發現供桌邊緣緊貼著一行警告的字條:附近會有猴子搶奪供品。

我不以為意,靈骨塔裡骨灰罈上父親的黑白照片依舊清晰,那是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憨厚而英俊的面容給不曾與他謀面過的我的老婆留下好感,而我總有一點遺憾,我應該在父親尚在時帶老婆回去看望他的。

但更大的遺憾是,年少時我不知何故得了嚴重的腎臟病,這種吃食飯菜裡沾不得任何鹹味,以及連快走幾步都被嚴厲禁止的病,讓彼時就讀初中年少的我感到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的是為何我不能像其他的同學一樣不必帶便當,就帶著零錢在學校福利社買自己喜歡的中飯吃?

不知所措的是為何我不能像其他的同學一樣自己帶便當,而必須由父親天天親自踩著腳踏車將便當送進學校送到教室給我?

不知所措的是為何我總要面對定時,且悄悄出現在教室窗台,老師還允許父親將便當從窗戶遞進來給我時,整間教室裡的同學都齊齊盯著我看的眼神,好像在說:「他老爸又特別親自送便當來了。」而我,我不能自己帶便當上學嗎?

不知所措的是為何我天天要在學校裡忍受這樣一種「特殊」的眼神對待,好像我父親非得經由送便當一事,而讓所有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知道我得了天大的不治之症,所以需要有人可憐我一樣?

不知所措的是為何我明明知道便當是我母親為我特別做的無鹽便當,是針對我的腎臟病所親自調配製作,但為何還需要父親天天送到學校,卻不能由我如同其他同學一樣自己帶著去上學?

不知所措的是為何我自認得了病也感到無所謂了,看開了,像大人一般看開了,但父親,和母親卻為此更憂慮,卻還要堅持由父親天天親自將便當送到學校教室裡?

不知所措的是為何我每次見到老師的表情有異狀,整個教室裡的同學一起都望向窗戶時,在我不得不接過便當時,我還是會面帶埋怨的神情,冷冷地低聲,或大吼對父親說:「能不能就放在窗台上就行了?你快走吧!我還在上課呢!」而父親卻還是一樣堅持將便當送到我手裡才轉身離去?

不知所措的是為何我總覺得好像天底下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內心的想法,和反抗,難道就非得讓我在所有的老師,與同學眼前,因一個便當而讓他們將我當成長不大的小孩,這又是多沒面子的事,這,難道父親不能體會我內心的感觸?

年少的叛逆是有的,不過當年的我又豈能體會彼時父親的感觸?

是的,彼時的父親就跟如今骨灰罈上他那黑白照片上的樣子一樣,不僅憨厚而英俊,還年輕。

我們默默地對著骨灰罈裡的父親照片禱告,那似乎是可以安睡的地方。

走出靈骨塔安放骨灰罈的門口,我現擺放在供桌上的祭品少了一樣,那顯然是附近的猴子取走的。

老婆看看我,我淡然地說,猴子想吃就讓牠拿去吃吧。

我們靜靜在那裡陪伴父親好一會,但那時,在我內心裡卻還是為了彼時年少對父親的無情深感暗自悔恨,也為一連串的不知所措而不禁對父親說一聲:

老爸,對不起。

風微微吹過寺廟後山的樹梢,猴子應該躲在暗處享受那美好的祭品。

但周圍一切都是寂靜的,寺廟也是寂靜的,我不知道安睡中的父親是否會原諒我,但這時遠方天邊灰雲中卻破空露出燦爛晨曦的一縷光暈,那會是一個冷冬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