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的生活
冬天了,貓在床上臥成兩團圓滾滾的溫毛球,像兩口軟糯軟糯的毛湯圓。米在鍋裡慢慢地炊著,撒了海帶芽的白米飯,水苔是漂浮在湯面上的影子,那綽綽影影的水面之下,是我一個人的水底生活。
在這間屋裡,說高也不太高的頂樓加蓋,六層樓,在沒有雲的日子裡,月光和日光不經遮蔽地灑滿陽台的地面。勤掃洗,頻澆花,我命令自己至少養成一兩條規律的戒則,好在懶病發作的時候把自己從滿床的貪睡蠕蟲中拔起來,將身體撐直,意識就逐漸張開眼睛,睜眼看見又是一趟漫漫的白日,光與晝在下午三點鐘總像是無窮無盡的清白水,供人恣意無度地取飲。
起身第一件事,是將貓碗先添滿,貓快樂地小碎步貼近我舀食的腳踝,尾巴輕拍我小腿像鼓勵人類「做得很好噢!」確認兩貓皆飲過清水、開始嚼飯,才準備打理自己,準備梳頭洗身。
水流旋開,兩貓好奇地先後探進鼻眼腳掌來嗅嗅踏踏,貓厭水,卻喜歡看我全身淋滿巨大的溪雨,溼潤的黑色小鼻心貼在玻璃隔門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兩條腿的大貓擦搓沖洗,「真是隻奇怪的貓啊!居然那麼愛洗澡?」貓邊碎念著邊注目打量仍勤勞沐浴的我。
才擦乾頭髮,就聽見貓在外頭發出一拍一拍的反嘔聲,走出浴室一看──果然貓吐了,貓貪食又急食,肉罐當前怎麼可能細嚼慢嚥,抓了一把衛生紙一把濕巾開始擦地板上的貓吐,貓沒事也似躍去別處,我便順手將地也拖了。
貓引發的碎小波濤過去,漣漪消弭,回到和室桌與筆電前,備好水和菸,摒住呼吸再次潛入湖底。
水下有字,字在胸腹間懷胎,於十指尖分娩。一月的晝日安靜如常,安靜得金石不動,鳥獸不驚。隔壁鄰人栽種的不知名的樹木不定時地掉著葉子,比手掌闊大的黃葉落在陽台的邊角,發出提醒般地「啪答」一聲,像一枚節制的標點符號。
但只要閉上窗戶,整個世界便剩下我與貓與屋,屋是一艘漂浮在光年之外的宇宙航船,載著我和兩頭天真的小貓緩慢地航向哪裡也不去的遠方。透露航程蹤跡者僅有光與影,它們攀附著屋窗,洩漏時間流徙的路徑。在這艘屋船之內,時光是列隊的螞蟻,大多數情況下它們對我並沒有發揮特別的意義。有時候,抬眼看見屋外已黃昏,又是諸神顯身的榮光時刻,我會出屋走去陽台抽一根菸,四周並無比我屋更高的建樓,因而可以輕易地眺望晚霞熔煉的天際線。
只是,無論離屋與否,總是聽見貓在某處鳴著餓撒著嬌,於是我經常要將自己斲裂為兩半──一半出門辦不得不辦的事,另一半則想著回家時要抱抱親親我那香噴噴的小貓,這樣的心情,彷彿是懷念著失去了太久以至於其實已經遺忘那究竟是什麼的、某個重要的東西。
在想起和想不起來的反覆的流盪之間,我逐漸明瞭了一些微不足道卻足以支撐我繼續存活的事情,譬如一分鐘一分鐘疊加起來的靜謐的當下,和延續下去的無聲的未來,譬如究竟為什麼人們總是逼迫自己擁抱秋天的失敗,卻也不避諱地期待著冬日的新生,譬如我明瞭了為何我們依舊期盼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