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分作兩回人──新戲《精衛》裡的汪精衛
汪精衛在我心目中有兩個身分,一是教科書上的漢奸,另一印象來自我母親。母親幼年在天津,七七事變隻身逃往南京,歷經大屠殺,僥倖存活,而後成為汪政府的居民。母親常說 : 「我們都感念汪先生,如果沒有他,不知要多受多少罪。汪先生病逝,我們都哭著相送。」母親的話我記得清楚,可惜以前沒追問,直到要開始編汪精衛的戲,讀資料時才發現,有不少當時淪陷區的百姓,和母親的感受相同。而我萬萬沒想到,會在自己七十歲這年編寫汪精衛,更想不到會用京劇武功和現代舞兩種肢體跨界,體現汪的心境。
★
為什麼會編汪精衛的戲?源自董陽孜老師一通電話。
去年國光劇團公演隔天,董老師一早來電,興奮說 : 「李家德這麼好的京劇武功,怎能藏著只給戲迷看?一定要走出去,讓別的領域看見。」當下即催促吳素君老師,讓李家德和現代舞著名編舞賴翃中見面,隨即問我編什麼題材人物。
還在為自己不懂現代舞而惶惑的我,順口拋出了《霸王別姬》。
但當晚回家,一個人坐在屋內,竟一陣陣臉紅,我怎把跨界看得如此「便宜」?怎把現成的京劇經典端出去跨界?我該選一個行為動機糾結難解的人物,才需要在京劇圓滿自足的表演體系之外,另加一套表演語彙。
就在此時,看到楊治宜新書《汪精衛與中國的黑暗時代》,當下決定 : 就演他。
★
汪精衛原名兆銘,少年時追隨國父,撰文鼓吹革命,以精衛為筆名,從此汪精衛三字幾乎取代本名。而取名絕非隨興,他有「銜石成痴絕,滄波萬里愁」詩句,即是詠《山海經》神話精衛鳥,銜石填海,明知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我編劇時,乃以「精衛」為劇名,一筆雙寫,兼攝人鳥。
汪精衛少年時因行刺清廷攝政王名動天下。行刺的動機是為鼓舞革命士氣,當時同盟會起義連續失敗,汪欲以鮮血性命激起革命熱情。不諳行刺「技術」的文人,炸彈安裝了好幾天,還沒啟動便被發現而遭逮捕。當堂慷慨陳詞,竟感動清廷,只判終身監禁。未能以鮮血激勵士氣,卻因獄中口占絕句,「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天下傳頌。革命夥伴陳璧君買通獄卒傳信入獄,汪極為感動,抬眼望向獄簷,竟有新綠萌芽。而璧君手書,不敢保留,不忍撕毀,只得嚥而下之。一年多後革命成功,改朝換代,汪精衛出獄,成為深受國父器重的接班人,國父遺囑由他起草,爾後卻與蔣介石較量一世。抗戰初期,日本軍事實力強大,國軍節節敗退,汪焦慮悲觀,以為「戰必亡國,屈則可緩」,由重慶出走河內,在日本扶持下於南京建立政權,從此萬劫不復。
汪主席還曾去往東北與偽滿州國溥儀見面,溥儀當然知道這是當年暗殺自己父親攝政王的刺客,而汪精衛想必也對自己從革命烈士走向賣國漢奸之路,感慨不已。
一生分作兩回人 !
抗戰勝利前他已病逝,埋在中山陵邊。隔年日本投降,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前夕,炸毀汪墳。汪精衛挫骨揚灰。
「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汪詩竟像預言,而他自擬的詩集名,竟也像一生寫照。
汪以「雙照樓」為自己詩詞集名,原是取杜甫「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之意,寫他和陳璧君亂世夫妻情感,誰知到頭來忠奸雙照,一生分作兩回人。
★
而戲該怎麼演?家德要穿西裝皮鞋?
我放棄寫實敘事,寫「精衛」臆想/異想世界中的「汪精衛」。從精衛填海開始,黃宇琳踩蹻(又寫作蹺,京劇裹小腳)飾演的神鳥,銜石填海時驚聞炸墳聲,目睹挫骨揚灰,整齣戲是她傾聽江水波濤的幻覺想像。我把汪精衛的故事「收納」進精衛鳥的異想,家德乃可以京劇裝扮,黃宇琳也可遊走於精衛神鳥與陳璧君之間,並非一人分飾二角,而是精衛鳥極度關懷這位棺木被炸的同名精衛,貼心寬慰,甚至延伸、切換為汪妻,與家德共舞對話。
如何把現代史轉為古典敘事?我先用文學史名篇「公勿渡河」,表現汪精衛「若非自溺,何以拯溺」的決絕,而後以京劇常見的「探報」,演出戰事逆轉,從一開始的節節敗退,轉為各邦聲援。家德聽說國家有救,先是驚喜欣慰,隨即轉對自身處境憂慮,最後宇琳溫柔逼問他建立政權的動機,在護衛淪陷區百姓之外,可有其他心思?此時我不再用語言為汪作答,只讓家德以京劇武功和現代舞者,演示汪內心的掙扎糾結。不同肢體,多元想像。而任何人任何決定都不可能只有一個動機,最後汪以「初衷不改」回應宇琳,也回應自己。
★
母親聲音迴盪耳邊,是要翻案嗎?史事糾結,連同時的文史大家陳寅恪都說「冤禽公案總傳疑」(冤禽指精衛),我無力在短短七十五分鐘劇幅內(舞劇通常較短)析辨史實,但我以為,歷史看結果,文學看初心,汪詩詞的編輯者汪夢川,一番話令我震撼。汪夢川原習歷史,自幼恥與漢奸同姓,直到讀了汪詩詞,悲慨萬端,從此由歷史轉向文學,成為詞學大家葉嘉瑩老師的學生。文學,詩詞,可以作為靈魂的投射,我在戲裡引用了幾首較通俗易懂的汪詩,由崑曲名家溫宇航,以「詩魂」身分吟唱,全劇乃有舞劇、京劇、詩劇三重維度。
請看我引的《飛花》 :
「今年送春去 明年迎春歸。
新花未滿枝 故花已成泥。
新花對故人 焉知爾為誰
故人對新花 可喜還可悲。
春來春去有定時
花落花開無盡期
人生代謝亦如此
殺身成仁何所辭。」
前幾句寫有情生命面對時序自然流轉的無奈,讀者正沉浸於古典的優雅,誰知最後兩句驟然轉出殺身成仁 ! 這就是汪詩,或慷慨歌燕市,或感時傷國事,憂思無限,視死如歸,即使在南京建立政權那一刻,都是愁思縈懷,與另一位汪政權要人周佛海的自鳴得意,恰成對比。
我特別喜歡寫於民國三十年的《菊》。一般多因陶淵明採菊東籬而以為菊具隱者之姿,但汪精衛卻有不同看法,不僅強調風霜鍛鍊、忍寒而生,修改過程中竟還有菊為「國士」之稱。從汪手稿可看到多次修改的痕跡,最初直寫「春花多美人,菊花類國士」和「菊花非隱逸,乃類俠烈士」,最後的定稿結尾,一筆雙寫菊與梅,創出新意 :
「忍寒向西風,略見平生志。
一花經九秋,未肯便憔悴。
殘英在枝頭,抱香終不墜。
寒梅初破萼,已值堅冰至。
相逢應一笑,異代有同契。」
末句手稿一度寫「身世有同契」,最後改為「異代有同契」。此時汪已做「漢奸」,我以為這是心跡之自剖,自省,自我惕勵。一生行事,初衷不改,少年行刺不顧性命,此時自毀名節護衛生民,前後半生,一以貫之,一生未必分作兩回人,無論秋菊或冬梅,同樣忍寒破冰不畏艱難。葉嘉瑩老師以為汪詩有深厚的感發力量,不僅是文才,更是由性命流出,不可能作假,更不為洗白,「犧牲精神,精衛情結」原是汪詩詞主要基調,早年寫釜與薪忍受不同的煎熬而犧牲,也是同樣心志的投射。胡適說汪有「烈士情結」,我以「精衛」為劇名,正是以「知其不可為,九死其未悔」的精神,聯繫精衛鳥與汪精衛。
★
余英時不僅說汪詩詞是同時代最傑出第一人,更說汪建立政權即使有別的動機,居主導性的仍是企圖保存國家元氣,而我母親及其他戰爭倖存者的回憶,正可見他對百姓的照顧。
「茫茫青史幾英雄,
半是欺天半是空。
入土難辭人論罪,
登基盡可自居功。」
這是汪夢川為汪精衛而寫,但其感慨具普遍性,可吟唱於古往今來任何時空,慨歎,叩問,省思。我完全不懂政治,卻在一連串因緣際會下編出此劇,對於此時此刻為何要演汪精衛的疑惑,我以楊治宜書這幾句精彩的話作答:「每個個體都有可能成為歷史的失敗者或犧牲品,汪面對歷史困局的洞察、掙扎、堅持和失敗,具有參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