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剝奪的城市想像:哀悼「和平新生天橋」

台北市和平新生天橋已拆除,切成段的橋體目前暫放在景勤二號公園,地方居民與文化界人士盼保留部分橋體,作為文化紀念建物使用,以銘記其在土木史及 影視創作史的光輝歲月。 /圖片來源:中央社
台北市和平新生天橋已拆除,切成段的橋體目前暫放在景勤二號公園,地方居民與文化界人士盼保留部分橋體,作為文化紀念建物使用,以銘記其在土木史及 影視創作史的光輝歲月。 /圖片來源:中央社

⊙李志銘

潛隱的、看不見的城市,不是目光之所不能及,而是心神不在之處,是被忽視的地方。隱匿的城市是想像、欲望、記憶、死亡、記號的包被之處,看不見的絲線穿透綁縛了意想不到的人事物的組合。這些隱匿的東西也許一直存在,但看來像是只在一瞬之間,或許只有在日常生活剎那的裂縫裏,才能見到與察覺。只有以不同的眼光,懷抱好奇,於不疑處有疑,才可以照亮這些角落。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隱匿的城市〉

過去,在那個以「車」為主的路權時代,台北市府以交通安全為由,陸續興建了北門圓環旁的忠孝西路天橋(1968)、跨越武昌街與中華路平交道上方的中華商場天橋(1969)、連結忠孝橋引道的北門高架橋(1978),以及橫跨平交道的復旦橋(1959)、光華橋(1971)、西園橋(1974)等,形成了戰後早期台北城市特有的「天橋地景」(Corridor Bridge Landscape)。

近年隨著行人路權意識提升,上述這些天橋景象逐一走入歷史,而在今年底之前,儼然已成為鄰近地標的「和平新生天橋」、「文林天橋」,很可惜最終仍無法擺脫被拆除命運。

回想早年在台北通勤求學的日子,我時常經過和平東路、新生南路口,儘管當時並沒有頻繁行走使用天橋的需求和經驗,卻始終予人一種彷彿城市(門戶)地標的熟悉存在感。

直到今年11月初因北市府拆橋政策引發存廢爭議、致使當地居民發起「守護新生和平天橋」運動,我才赫然驚覺,原來這座天橋並不只是以往尋常目光下所見的天橋,往往只需透過一些公共參與行動,即能隨時變幻成各種充滿想像的「市民空間」。

在這裡,人們很快發現,除了原有的行人交通用途之外,亦可從橋面的不同方向位置,同時俯瞰台北城內獨一無二的多向天際線景觀:東望象山、北眺大屯山系、側看大安森林公園、西觀城市落日、南眺烏來拔刀爾山。

短短十幾天內,就有來自各地的護橋民眾、公民團體、藝文人士、攝影愛好者、城鄉景觀規畫系所學生,陸續帶著相機、畫筆、塗鴉布條、便利貼等媒材,各自表達了他們對於保存天橋的願景和藍圖。身為龍安國小校友的藝評人吳牧青則是發起「天橋咖啡日,一百種想像」活動,現場擺出咖啡、甜點,搭配吉他演奏,亦有人自帶一些野餐墊放橋上規劃「發呆區」、「躺臥區」,讓路過民眾得以駐足、遊蕩、觀望、深思、感受這個宛如盤踞在路口騰空的銀河鐵道車廂般──過去曾經有李安《飲食男女》、楊德昌《一一》等經典電影來此取景的獨立空中廊道。其間也有幾位專業DJ在這裡辦起了「天橋電音趴」,一旁同時有人響應「隨喜畫你跟天橋的樣子」幫路過民眾畫肖像,甚至還有公館附近的二手書店業者「竹風書苑」直接把書櫃搬到了天橋上,讓人們可以坐在此處「天橋書房」看書,或將書籍借閱回家。

於是乎,在這個迷人且擁有特殊景觀的制高點上,很快便形成了一處提供市民大玩各種創意梗的都市(展演)空間,宛若雨後春筍般紛紛湧現。

蔣市府「言而無信」的突襲拆除,留下的是錯愕的參與公民

關於「和平新生天橋」存廢議題,早在2015年柯市府主政時期,便傳出要將該天橋拆除,當時市府實驗封橋21天,並舉辦公聽會收集周邊學校家長與學童意見,結果引發居民反彈、隨即發起「一人一故事」救橋而作罷。

及至2024年10月,換黨執政的蔣市府竟直接推翻先前決議,就連一場說明會、公聽會都不辦,僅以一張A4紙草率公告民眾拆橋。後來新工處在議員代表的要求下,才在原定拆除的前三天(11月1日)緊急召開首場說明會。當地民間團體也同時發起「守護和平新生天橋」網路連署,並於「白晝之夜」(11月2日)活動現場向市長蔣萬安抗議,蔣市長一度對媒體承諾要加強溝通、表示會先改善地面交通再評估拆橋與否。豈料三天後(11月5日)卻又在市政會議上宣稱「勇敢說、大膽做」堅持對的事,執意要拆除和平新生天橋。

對此,前台史博館長、國教院院長林崇熙教授撰寫了一篇關於「和平新生天橋」文化資產的意見書(11月12日),提供給文化局提報文資審查作參考。林崇熙強調「老舊堪用不是判斷文化資產價值的依據,只要有價值,都會盡力維護與修復」,並分別從歷史價值、藝術價值、科學價值及體現對行人人權的重視等各方面,來說明「和平新生天橋」足以成為值得保存且稀少的都市交通類文化資產之理由。

另外,長年投入台北文史工作的建築師陳勤忠,隨即也在臉書發文(11月14日)指出,該天橋乃是台灣首座採用「威廉迪爾空腹桁架」(vierendeel frame,意指沒有三角斜撐,而是形成矩形開口),以及首座壁式懸挑迴轉樓梯,這種天橋設計即使在全國也是極少見,在交通工程技術史上尤具有特殊的歷史意義。

遺憾的是,11月19日上午,文化局在網站公告文資審議結果,認定「天橋不具文資價值」,當天公文還未送達發起人家中,市府工務局就已將天橋全面封閉、開始進行拆除作業。觀其執行速度之快,引來許多網友譏諷「勘驗京華城停工都沒這麼有效率」!

拆除施工首日,台北市(大安區)議員苗博雅立即接到市民反應「中央行人庇護島還沒做好,行人號誌秒數也沒有調整,天橋就封了,那些腳程比較慢的長輩、孩童,過個馬路還要小跑步」。苗博雅透過媒體採訪表示「和平新生陸橋始終還是有一成的使用率,周遭國小、幼稚園孩子們通學也會使用」,並強調北市府應該要先確認行人安全無虞、路面改善工程有成效,然後再拆除天橋。而非在最基本的交通工程都沒做好的情況下,就急著先拆掉腳程慢行人的最後一道防線。直播鏡頭前,苗博雅予以譴責:「我非常驚訝,原來蔣萬安不只無能,竟然還無信」!

拆除並不一定代表進步,民眾被剝奪了參與公共事務的珍貴經驗

自從去年(2023)蔣市府上任以來,許多蘊藏歷史記憶的台北文化地景相繼面臨「被消失」危機、或遭到拆除。包括像是今年(2024)4月台北市匯聚了各式獨立小店形成街區特色風貌的赤峰街商圈,有超過60間商家疑遭都更炒手大量檢舉違規營業,意圖摧毀商圈、逼迫房東售地都更,市府卻選擇裝聾作啞消極不作為。

另在今年9月,位於台北溫州街的台灣史巨擘曹永和故居遭台大校方急切下令拆除,負責文資審議的北市府文化局以格局曾經改建和故居與學術貢獻無關,否定文化資產資格。(但老屋整修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目前已保存的臺靜農、俞大維故居也未必和其學術貢獻有直接關聯)。

及至今年11月,儘管地方居民、社會各界對於「和平新生天橋」存廢問題一直都有不同意見,許多護橋民眾、民間團體、學界人士也都持續不斷透過各種參與形式,紛紛表達出各自支持或討論保存天橋的實際行動和想法。但始終展現姿態高高在上的蔣市府卻仍堅持一意孤行,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積極和民眾溝通,只想虛應故事,致使在還沒有與民眾達成共識的情況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進行強拆。

遺憾的是,在這彼此談論、溝通「拆或不拆」的辯論過程,原本可以作為民眾難得且珍貴的公共事務參與經驗。然而,或許是「守護和平新生天橋」相關活動所引起的回應超乎預期,令市府感受到某種壓力和焦慮,為了防止後續其他天橋拆除受阻、甚至避免影響其周邊的都更利益,只好趕緊決定草率拆除。

誠如近日對岸中國河南鄭州大學生夜騎單車,竟遭中共官方以「交通(秩序)安全」為藉口,下令全面禁止,儼然被剝奪了生活自由,而眾人卻渾然不知。同樣在台灣,也許必須要等到許多年之後,人們才會逐漸體認到,驀然回首今日的我們,到底是如何遭受剝奪、並且失去了何等珍貴的事物:舉凡天橋作為一個城市地景的時代見證,以及原本有機會藉此發揮自由想像、重新創造市民日常生活文化的行動過程,這些歷史記憶終究仍是無緣留存下來。

作者為作家

更多思想坦克的文章

雲林張家趁亂謀奪農業大金庫,政府豈能束手?

為何台灣不需要跟著宣布戒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