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莫內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那年聖誕假期,是A第一次造訪愛丁堡。

A性格隨興,旅居歐洲近一年來以米蘭為中心,善用廉價航空價差,幾乎將東西歐主要城市都給玩遍了,原定到雅典跨年的機票臨時被取消,因而起意轉到蘇格蘭首都與我一同跨年。

蘇格蘭跨年有一個傳統,稱為霍格莫內(Hogmanay),原意如何時至今日我已忘卻,惟記得在高度商業化的發展變形下,商人將市中心整條王子街連線從聖誕市集、都市花園直至卡爾頓丘底都封街,克爾特傳統與基督教慶典融合,以此名舉行街頭派對。

傍晚,在王子街上的Primark、H&M等服飾店紛紛熄燈,平時勢均力敵的天藍與墨黑剎地退場,一瞬間將主場的光源退還給愛城深冬午後最後一抹彩霞與提早降臨的午夜藍交織成的橘藍天空畫版。雖處鬧區無星,一下子街上又亮起了點點節慶彩燈,原是天上不甘星子搶占層疊數十種藍的畫布上的繽紛,將它們都擠下灑落凡間了,成為點綴節慶的飾物。

但緊接著,蟄伏於街角的廠商流動型攤販便一一推出,點上霓虹燈管,光線隨著人流躁動,街上再無適才如沉海般的寧靜優雅。

不過兩月餘前才發生梨泰院萬聖節踩踏慘劇,雖說是熱鬧,我倒是對於那樣人塞人,人騷味與狂歡華靡併發的場景心存畏懼,更是敬謝不敏,連入場票都沒有搶,在聖誕市集關閉前最後和A買了一杯裝飾花俏的熱可可,便拉著她沿著往城堡方向的坡道而上回到宿舍,兩人窩在床上,從抖音上看山頂城堡跨年煙火的直播。

A和我一樣,在大學時受的也是以思辯及論述為綱的英式教育,台灣土生的填鴨式教育早已忘諸腦後,申請碩士時她追著最喜愛的希臘羅馬神話的影子及義式美食去讀了國際企業學位,不曾想雖也曾在周遊列國時一邊埋頭苦讀,卻也總不敵善於重背誦試驗的義大利同學。煙火放到一半,隔著英吉利海峽她的期末成績傳了過來,還是沒能如願名列前茅。

「還是拿不到滿分。」她哀嘆。

A所就讀的商學院為義大利孕育無數於政商界呼風喚雨者,她也期許自己定能不負母校聲譽,蟠龍直上,在歐洲金融圈城為叱咤風雲的一方人物,如今面對此景定是略感挫敗。

所幸她很快地調適好了心情,將屏幕還給不斷由城堡頂端噴射出的各色煙火,及王子街派對的實況,慶幸我倆沒有被圍困在寸步難行的長長人龍裡,頂著冷風,伸著脖子,與旁人搶著混濁菸酒人味的空氣奮力呼吸數小時,只為一睹花火升空至綻發的一霎。相隔屏幕,卻是享有更佳的景致與室內供暖的舒適。

隔日一月一日起休市,我們還是決定趁著天藍好景致出門去遛遛,從宿舍旁的草坪公園起至大學校園,全城都還在夢鄉裡回味前一晚的喧囂塵世,路上行人不多,不覺已將整座愛城新舊城區都踏遍了。

除了大學與八月的藝穗節,愛丁堡平素便以觀光性強著稱。從王子街及威佛利火車站內的小商販,皇家大道上的精品店,到啟發《哈利波特》系列書籍中的斜角巷場景的維多莉亞街,無不擺售些格紋製品,如明信片、磁鐵、圍巾、披肩、蘇格蘭裙、風笛飾品,以此向觀光客、留學生售賣可攜式的蘇格蘭傳統文化,將克爾特風情裝起入箱,帶回世界各地,在各家衣櫃裡、冰箱上、牆上,成立小小的殖民地。

大多數的店面確實沒有營業,我們在維多莉亞街上實實在在地櫥窗購物(window shopping)了一番。此時A瞥見了一間高級女裝店內的毛呢套裝,也是格紋,只是較為簡約,草棕色為底,黃藍線交錯,立體剪裁、腰身收緊處令人聯想到《唐頓莊園》裡的仕女騎獵裝。店口的裱框證書說明店內所有的衣料都是由獨產於蘇格蘭高地的哈里斯羊毛所製成,物以稀為貴,件件價格不斐,至少對於還是學生的我們而言,購買一套成裝差不多等於一個學期的生活費了。看來離了觀光區的主要幹道鑽至這小巷中,要圓一場英式貴族名門夢還真得有相應的財力。

隔著櫥窗,A雖又失落,但重申「You have to dress to be who you want to be.(妳得照著妳理想的自己著裝。)」又或說人要衣裝。我低頭看著自己剛來時買的二手格紋裙和在亞熱帶絕不會上身的格紋羊毛厚大衣,不覺間為了融入這座城市,成為理想的知識分子模樣,即便阮囊羞澀,我也靠著衣裝撐著檯面於城市遊走,冀望與異鄉的形魄合為一體。

A在窗前又待了一會兒,我不願見她空手而歸,便領她到街底與西港街交叉口的精品古著店。店前半部是設計師翻新精品古著的高價品,後方簾後卻售賣著品質相當價格實惠的精緻原衣。

挑揀了一番,A很快找到了一件與方才心儀的哈里斯毛呢大衣相似的純毛大衣,深灰色的基調配上堅實的金屬包扣,擺上肅穆神情,站在鏡前,仿若真是從《哈利波特》裡走出來的魔法部高級官員,實力堅強,不可侵犯,既是當不成現實世界中的菁英,憑著創意與眼力拼湊出一套魔法世界裡的精緻裝扮又何妨?A很歡喜地買下這件大衣,並直接上身穿著回宿舍。

回程的路上,A向我訴道愛丁堡確實有某種魔力,和她去過的城市都不大相同。古典雅致如雅典,希臘眾神全知全能,無處不在的神話或已隨著神廟敗落,信仰衰退,如今也只淪為觀光賣點。優雅高傲如維也納,幾乎被高度世俗化的莫札特產業鏈給獨攬,連音樂的薰陶都隨著錢流淡然。而愛城,或許是近年在商業書籍及電影行銷的薰染下,或許是城市本身的發榮歷史猶新,或許,午夜深垂之時,煙花飛天之時,眾人暫時忘卻各自的語言齊聚於「霍格莫內」的一瞬,無論其源為何,我們都受了城市的魔咒,令人想陷入這座城市的魔法似乎如影隨形,就像A,就像我,在踏上這片土地的當下便迫不急待地與之同化。

時隔一年多,如今A還長年穿著那件大衣,配上時髦的馬丁靴及淡藍絲巾朝著打入歐洲金融圈內的目標邁進,魔法或終將與現實相接。而先一步歸國的我早已褪下厚重的格紋大衣,改穿透氣的棉製夏衫度過四季,度過不靠衣裝與魔法前行的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