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紀的憂患、 堅持與傳承:如是我見嘉瑩姑母
時維2024年11月24日,甲辰年乙亥月小雪過後二日,家姑母大人葉嘉瑩先生在天津去世。這是自清代以來,正黃旗葉赫那拉氏我家系嘉字輩在世的最後一位,至此,嘉字輩全部歸於道山,下一代言字輩中,我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成為現存最年長的。
葉赫那拉氏我家族這一系的完整傳承,收錄於薛柏成教授所著的《葉赫那拉氏族譜整理與研究》一書中,可以上溯我十八代的祖先。到家祖父廷字輩,僅兄弟二人,先父嘉穀公為獨子,屬於長房,嘉瑩姑母為二房長女,下有二弟,故家族中我的父輩僅有四人。
姑母大人生於1924年,那年中國北方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南方黃埔軍校建立,北京則末代皇帝溥儀被北洋軍人逐出紫禁城,敦煌則莫高窟壁畫、彩塑遭哈佛大學美術館人員黏取、竊走多件。那是怎樣的日子!自此以下,國事蜩螗,世局丕變,北伐、抗戰、國共內戰…接踵而來。在動亂的年代,我家族嘉字輩僅有的四人中,先父在抗戰期間因掩護同學抗日,遭日本占領軍逮捕監禁半年餘;先姑母來台後姑丈在白色恐怖期間遭逮捕監禁三年半,姑母亦屢被傳訊,幾無以為生;二位先堂叔則在1949年北平國共易手後遭下放勞改三年,北京察院胡同祖宅亦被詳細搜查殆遍。
然而上一代的四位成員都挺過來了,即使再加上姑母有喪女之痛,先父與大堂叔皆經歷喪子之憂,也未能將他們打倒。姑母大人外貌溫婉,內心堅毅,在時代的風浪中、政治的漩渦裡,憑藉對中國古典詩詞的深刻理解與無盡熱愛,終能從心底的蕭索與孤單中,轉化為對學問的孜孜矻矻、對學生的獎掖提攜與對世人的親切慈祥,歷一整世紀而不變。
我1949年棲於先母腹中渡海來台,生於澎湖,長於花東,1950年代與當時在台灣中南部的嘉瑩姑母極少相見,後來兩家皆遷至台北,始有往來。姑母台北故居位於信義路2段168巷10號,老宅仍在,當年先隨父母乘三輪車,後自行騎腳踏車前往拜見叔祖、姑母經過的巷口,如今金石堂、鼎泰豐並列,竟成為港、星、日、韓、西洋觀光客佇候待餐,出入觀書之地。滄海桑田,世事萬變,但我知道數千年來的中國古典詩詞之火始終照耀,並經姑母大人一生的添薪守護,傳至遠方,留諸後世,等待下一代的傳人。
不敏如我,未能讀父、母、姑之書,也未能傳他們之學,幸因研習歷史,尚存史感,曾於得知席慕蓉女士與家姑母相攜探訪葉赫故城時,有感而吟詩一首,今錄於此,以紀念我家族、廷字輩與嘉字輩先人,以及我所懷念的嘉瑩先姑母:
葉赫故城
葉赫蕪城映夕陽 殘垣古木望蒼茫
從龍降貴勤王事 化鳳存威主帝疆
四百年銷興廢苦 三千里盡海天長
蓬瀛孽子神州志 敢告先君一柱香
嘉瑩姑母逝矣,我去年十月赴天津南開大學參加祝賀她老人家百齡的中華詩教學術研討會時,曾至病房探訪,誰知竟成姑姪相見的最後一面。如今老人家一世紀的憂患與堅持已告終結,傳承卻仍在,並將長存,與她守護一生的中華詩詞共同長存於天地之間。
姑母大人靈前
溫柔敦厚講詩篇 風雅清音八十年
烈日凝寒猶傲骨 遙山窮海未舒肩
家學五世傳前澤 國事千秋待後賢
我再來時姑已去 瑟希誰許續歌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