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孤挺的外星人——李昕
■陳俐伶
她低聲地說「我要『不一樣』!」
「我是一個外星人,來自古老星球,我好用力地聽,卻好難聽懂,他們講的是地球話嗎 ?」……李昕自述
李昕,雖沒有流浪外地,卻在靈慾的溝壑裡,成了陌生地球的外星人……
為愛,可以殉道的
「情慾」,是我們慣常與李昕連結的意象。她是台灣當代少數以情慾作畫的女畫家。她把身心靈當成一個部落去探險。內心藏有巨大黑洞,卻同時馴養了一座活火山,禁錮許久的能量,冶煉成愛的硫磺礦。為了愛,她嫁給認識一星期的男人;為了愛,她辭了牙醫工作跟隨一個男舞者去跳舞……;為了愛,她可以跨越禁區,為了愛,她是可以殉情的,一如李安「色戒」裡的女主角。
她是一個與地球格格不入的外星人,地球太多框架,太多沒有意義的流言蜚語,而她在地球的溝壑,珍藏著外星人的國籍,甩開拘謹的文化母體,打造專屬於她的靈慾畫室。
早期,她像是野性的供奉者,用誇張戲謔的手法,畫出兩性不對等下情慾的扭曲與變態。近期,她將源源不斷的情愛經驗,輸向靈肉合一的屯墾區;用「昕」的獨特視野,尋找情慾文化的質地與尊嚴。在指涉情慾魂魄最自然與深沉的部分,她走向了隱喻的畫風,像潛海獵人用身體與熟悉的水域,讓人窺見她生活裡的情和愛,慾及念,靈與性。
她說:「我的情慾畫有很多是幽默好笑的;那也是我被冠上奇女子的原因。我真的是很極端的;瘋的時候好瘋,憂鬱的時候,幾乎是要自我毀滅的。」「年輕的時候,賀爾蒙作亂,自己也弄不清那些是甚麼,所以也顯得生活無序。現在,到了暮年,卻發現那個渴望還是在那裏,仍然熾烈……。」
她說話不大聲,卻隱含著一種率真。
這讓我想起30年前,她的第一次畫展,在南海路美國文化中心。我們一群朋友聚在她那張「情人」的畫下,莫名興奮著……。如今到了暮年,李昕還是會蹲在自己愛的囚籠裏,跟著一群五六十歲的男女,道說自己還在追尋靈肉合一的愛,大家訕笑成一團。我卻看見她,靠著感官轉化情慾的開拓,知道在情愛裡有不同的細節可以試探;也深知情慾永遠有它迷人的猶疑性,甚至漸漸發現,靈性的昇華跟身體覺察與極致的愛慾,有緊密的連接。而靈慾擺盪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她用手擒色的願力,或誇張戲謔,或從容不迫,或隱晦激情,或向晚昂揚,收放之間自有主張。她在畫布上刷成濃冽與淡疏色塊,既綿延文明的縱情,也撲向原始性愛的對話。
她說:「愛情是我的信仰,雖然在裡面不斷受傷,我仍然相信愛情,相信有靈肉合一的愛情。」她用藝術獵人的生命來回應自己豐盛的靈慾文化探索。
李昕把與情愛世界耳鬢廝磨的痛楚與得意,視經典如遇珍饈之饗宴;視靈肉如天人合一之獻祭。一段段愛與慾的華麗冒險,一幅幅情與慾的溫柔撞擊;無論愛有多深,傷有多痛,都不會忘記時時刻刻回首看最初的自己;她畫中扭曲的身體,都道盡了「渴望靈肉合一的愛情」。
北藝大碩士生涯的失與得
藝評家鄭治桂曾在公開場合說:「我其實不贊成李昕念北藝大,因為她已經是藝術家了。」但為了挑戰藝術還能怎麼做?加上她想尋找一種秩序,因為她一直都是違規者。三年前,李昕考進了心儀的藝術神殿——台北藝術大學。
砍掉重練的李昕,在北藝大仍然飄泊如風,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知哪一站該停下來?任由風帶她去沉潛,療傷……。李昕說 :「北藝大是一個不斷把你打碎的地方,幾乎每個同學都有同樣的遭遇。常常覺得自己甚麼都不是,然後滿地找碎片。」
在北藝大三年,從2021年至2024年,李昕嘗試不同的繪畫語彙,做了好幾個不同系列:
消逝系列……記憶拼貼
暮年之慾會因為「老」而失去美感嗎?捕捉「時間」,她認為是最可貴的情懷,也是永恆價值,2022年初,她用老照片,大圖輸出於畫布,保留眼神跟臉的部分線條,以及快門『喀擦』瞬間,裁切當年時間的光影。再用油彩顏料塗抹面容及背景,筆觸粗曠,厚塗的色塊交雜。老照片、記憶、手繪共構的視覺張力,如召喚記憶的儀式,拼貼著過去與現在的自我。發展出她另類的「自畫像」。
網。魍系列
2022年底,她在中正紀念堂舉辦了個展〈網。魍系列〉。那是一場以油畫、詩畫影像、裝置與舞蹈的多媒材藝術,召喚觀眾來聽她愛慾的獨白。編織的金屬網從平面油畫世界,延伸出,交錯並漂浮於整個空間。「網」是世界層層的框架,是人際的籓籬,也是人生蛻變的束縛及掙扎。而「魍」是影子外層的淡影,飄茫無所依的精怪,也是隱藏在她靈魂的鬼魅。
開幕的時候,她在交錯的網中舞蹈,網時而裹住身體,時而掙脫,李昕千絲萬縷的思緒,跌宕在錯縱的時空行旅,最後,用金屬網把自己包覆,成為一個「蛹」。
這個個展佳評如潮,但做完那次個展後,李昕好像把自己掏空了,接下來有半年的時間畫不出半張畫,憂鬱症復發,變得很愛哭。在學校講台上報告或跟教授討論時,情緒總是無法抑制而淚流不止。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哭?連她自己也不是那麼清楚。只感覺自己離藝術越來越遠,對自己越來越陌生,也不清楚自己的藝術目標是甚麼?在虛空裏,就這麼晃盪著……。
碩士班二上起她暫時放下畫筆,學習一些新技巧:貼金箔、版畫、絹印、photoshop,讀書,聽課,開始嘗試不同的技法,不同的題材,不同的形式。後來,又花了半年時間,做了「黑襪子系列」。
黑襪子系列……想象飛
這系列的畫結合記憶、幻想、潛意識,創造出寧靜、浪漫、幽暗的意象。多重空間錯置,營造出時空異次元的幻夢世界。黑襪子是桎梏枷鎖。人想飛,人是那麼渴望自由,必須脫了襪子,赤腳才能飛。
她不斷試圖尋找新的創作語彙,但心底始終糾結著「甚麼是當代藝術?」「我的作品到底有沒有藝術價值?」她迷離的眼神,飄得很遠;為她策展多次的文化人蔡詩萍這樣形容她:「李昕有一種奇特的女性直覺,始終不安,始終焦慮,始終流動。我無以名之,只能說我看到的李昕,是一灣溪流,隨著光影,浮動而引人沉吟。」
碩士班三上修滿所有學分,下學期她休學了。「畫畫,聽再多課,觀摩再多作品,還是得自己一個人面對畫布,一個人面對創作。」李昕說。她必須找回自我,找回那個傻傻的,甚麼「主義」都不知道,只是狂熱愛畫畫,只為自己畫畫,不是為了討好別人畫畫的李昕。
這期間,像是沉潛在深海裡的生物,李昕把困惑放在藝術創作裡,試圖在創作裡尋找答案。
亂畫中找回初衷
指導教授郭弘坤問:「接下來妳要畫甚麼?」
「亂畫 !」李昕回答。
舞蹈練習室
2024年「亂畫」的〈舞蹈練習室〉是她的「舞踊筆記」,也是她實驗藝術的新語彙。她用版畫滾墨,壓克力顏料,及油畫棒等多媒材。利用版畫的複製性,以相同構圖,不同色塊、不同線條,來象徵練舞時的不斷重複和即興發揮。重複同樣的舞步,卻又每次不同,而在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當中,不知不覺,自己也不同了。
李昕畫“tango”與 “sevillanas”兩系列,一個是探戈,一個是佛拉明哥舞蹈。畫的時候,隨心所欲,非常快樂,沒有在管當代不當代,只有顏色的跳躍。她重複地畫160多張,就形成餵養貪婪的耳目,搖滾日常的愛戀。想要用「畫」說「話」,這反而成就了她的「當代」性;原來「重複」,也能道盡千言萬語的。
偶然和即興,就是未來
這次的訪談,是李昕用記憶刻畫自覺的軌跡,但空氣中瀰漫鬆鬆散散的樂曲,她偶而會忘懷思緒,像是老黑膠唱片的記憶針,不受控的跳針,隨意形塑,但她的故事,總在趁熱蒸騰時,會自然地在我的腦海裡烙進重點。我像是聽了一場心靈救贖的曲式,看見她力求內在視野的遠大,看到人性,看到人類在情與愛的處境,看見外星人在陌生的地球上,本乎「善」的初心,力求「真」的面對,臻於「美」的境界。我在外星人的溝壑裡,感覺訪談的節奏,是肉體,訪談的內容,是靈魂。
「郭老師總是跟我說,打開窗子,看看外面的風景,不要只往裡看自己。以前一直覺得自己走不出去,但現在,開始,似乎,門開了一個縫,光線進來,悶悶的空氣流出去……。」學院理性訓練的美學,對李昕似乎起了作用。
雖然空氣仍瀰漫著撲朔迷離,但李昕深深吸一口氣,說:「膩了,該翻頁了!」「我知道自己畫得還不夠好,但相信我有一種『靈覺』,還有認真的態度。以前只會用畫布去畫,現在用各種美學工具嘗試作畫和實驗;還有,現在需要的是,更大膽。」
憂鬱仍是李昕的靈魂基調,但眼中的光,似乎已成她腳前的燈。她正謙卑地在藝術的一哩路上耕犁。總是不斷推翻自己,重新開始。
她說:「不要一樣,我的生命不要一樣,我的作品不要一樣。」在孤獨裡,她擁有一個絕對封閉自我的整理空間和手法。總是抱持一種懺悔的心在檢視自己作品。她認為藝術不要在意別人的評價,而是要讓自己吸收更多美的養分和知識,訓練出獨一無二的眼光。
我嗅到了她的創作能量,正轉向整全生命的進程,呈現「我的生命;我的世界;我的意識」這個整全的元素。就跟吳爾芙用文學在《自己的房間》創作一樣;李昕也正通過靈魂自由的追尋,從畫與話的間隙,去顛覆「自己」與「情慾」作為女力表徵的刻版印象。她並不想抓著過去那些讓一些收藏者喜歡的體裁或顏色,而是當她畫畫的靈覺裡,有思念和眷戀的距離,就會有新的畫畫空間與高度。
只是,屬於李昕的未來,仍然是沒有劇本的,仍有賴她靈魂和肉體的即興演出。走到哪,未來就會演到哪;偶然和即興,就是她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