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式
妳沒有參加祖父的告別式,而妳並不以此為過。
妳給她的說辭是一場有約在先的飯局。妳太過分了,她說。而妳頭也不回地離開。載著妳赴約的公車恰好與舉辦告別式的地方同一路線,只要坐著不動,公車便能無視妳的心意,載妳通往家庭倫常道義良心的正確方向,妳確切明白這點而心生抵抗,於是妳半途按鈴下車。
終究沒有抵達她堅稱的家。
祖父過世的那日早上,妳受母命自學校返回父親的居所,許久未見的親戚都聚集在那裡。大伯見妳冷漠,以為妳心生恐懼,要妳別害怕祖父的死亡,但他不知道,妳並不是畏懼死亡,妳在那年年初參與了另一場告別式,在那場告別式中妳淚如泉湧,思念那個永遠沉眠的年輕靈魂。
在死去的祖父面前妳也同樣哭泣了,但卻不是出於不捨,而是出於妳自己為何在此的疑惑與不甘,妳在那樣的時刻發覺自己仍受桎梏,妳對原生家庭、對基因裡一脈相承的血脈生厭,妳討厭妳降生的家庭,妳無時無刻不想從這一切叛逃而出。
多年前逝世的祖母是離開家族的先行者,而後從家中出逃的是妳的母親,她帶著妳和妹妹自名為「家」的牢籠中出走。妳覺得那是母親這一生中做的最明智的決定。然而,母親是個不甚完整的叛逃者,她在物理層面上拉開與父親的距離,卻在思想上掙脫不開與傳統父系社會的思維。每逢過節,她年年帶著妳和妹妹回去父親那方祭祖,她依祖母生前的作法備好所有祭祀的事項,替鮮少出現的父親上香,她有時亦成為他與情感不睦的兄長之間的橋樑。母親時常與妳抱怨起這些事情,卻從不停止涉入父親那方的事務。她在保全自我和符合他人眼光之中拉扯、受難。
但她無法、也沒有勇氣只讓自己受苦難,於是她拖著她的女兒們下水。
母親常常說,她很後悔將妳和妳妹妹帶離父親身邊,讓妳們成為沒有父親的孩子(雖然妳和妹妹一致認同承認有個那樣的父親才是妳們的夢魘),妳們與他的不親遂成為她的歉疚,構成他憎恨她的理由。
「妳們怎麼不對爸爸好一些呢?他是妳們的爸爸,他沒有對不起妳們。」她時常如此質問她的女兒們:「他以為妳們的態度是我教的,妳們為什麼要讓他更恨我?」
每每聽見這個問句,妳總會想,也許母親恨妳,如妳恨母親一樣多。
她恨妳無法成為世俗眼中理想貼心乖女兒的形象,對外營造出一個和樂融融的家庭虛像;妳恨她試圖要將妳塑像成一尊溫順聽話的洋娃娃,要求妳不得戳破她努力圓補的謊話。
妳幼時總會心疼母親,而後怪罪自己怎麼不能達成母親的期望?妳應該要達成的,若不是母親帶妳離開,妳至今仍在那個可怕的家裡,陰鬱地長大成人。不過隨著時間流逝,當妳年紀漸長,妳逐漸看清母親的心思,她懷揣歉意以此自重,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在悔改的加害者,她藉此責罰自己亦原諒己身。她的兩個女兒是她自清的見證者,一種她用以贖罪的道具。
明白這點之後,對於母親,妳同情地愛著,並隱隱憎恨。
她言之鑿鑿地說父親沒有對不起妳,但妳記憶中已積累了太多被傷害的樣貌,妳記得醉酒的他如何以狂暴的言語砸傷他身邊的所有人,他詛咒整個世界、整個社會,擾得人徹夜不得安寧,而後清醒時的他拒絕承認與記憶昨夜種種。
所有人都在說,家是每個人唯一的避風港,但從來沒有人告訴妳,如果風暴本身起自於避風港,妳該怎麼辦?對於妳而言,家從來都不是安全的所在。
母親不明白妳不是個能於家庭結構中安穩生長的女孩,妳自小看著一個家如何分崩離析,碎裂成妳不忍直視,亦不願回想的斷垣殘壁。親眼目睹的暗影陰鬱地構成妳童年時對家的印象,失智而無理取鬧的祖父、醉酒動粗的父親、感情不睦的兄弟彼此以言語和肢體相互傷害、面向妻子的沙文主義……妳聽過太多汙穢及惡毒,髒話和咒詛是妳記憶的背景音。
有種恐懼在妳的童年裡生根蔓延,每當母親走出家門,妳總會害怕看不見她返家的身影,妳幼時被一種陰影籠罩,時時刻刻憂心被她拋下。妳那時清楚地知覺母親是個擁有自由選擇權的人,畢竟她只要捨棄了與父親的婚姻關係,她便與父親那方的種種糾葛毫無關係,故還是孩子的妳緊黏著母親,頗富心機地偽裝成一個乖巧的女兒,以確保母親想離開時會帶著妳一同離去。
過往的種種因素累積出妳想要背叛「家庭」這個概念的基石,家庭與男性均是妳此生最不想觸碰的課題。家庭的倫常建構於父權主義對女性的要求與壓迫,妳生為一個女孩,妳注定要遺棄妳的原生家庭,成為家族的背叛者。
「妳不能這樣啊!妳這樣太不孝了,我看妳以後遭到報應該怎麼辦?」她氣急敗壞地說。
「我不知道我以後會不會真的遭到報應。」妳說:「但至今為止,妳要求我所做的一切,都令我感到痛苦。」
祖父逝世那日,是母親先到了醫院,而後她與父親將遺體接回父親家。除了從學校被召回的妳與妹妹,匆匆趕來的還有二伯母(二伯父那天並沒有出現),父親對二伯父長年的不滿移轉至二伯母身上,妳看著父親如何咒罵前來的二伯母、喝斥勸阻的母親,這一幕在客廳臨時布置而成的靈堂、在闔眼的祖父面前上演,這一幕如十八年來家族場域的縮影-混亂、荒誕、毫無邏輯。
在妳眼中,東方傳統的「家」是最典型的父權主義展現。一個家族的女性,往往得被迫比男性更能承擔一個家的重擔,縱然她們只是因一場婚姻而不經意地介入另一個家庭的錯綜複雜。女性只要進入家庭,便得受某種父系的、家族的枷鎖,如妳的母親。
妳非常慶幸自己當時身上帶了公車卡,擁有隻身遠走的能力,妳在那日稍後藉口自己有事,提前離席,而後再也沒有回去。
後來妳聽說除了妳,祖父的兒孫全都返家悼念,妳亦聽聞念經的師姊時時錯念妳的名字,妳漠然面對一切種種,良心沒有受任何鞭笞,彷彿事情本該如此。那個扭曲的場域多是不完整的男性與被輾壓折拗的女性,缺席的告別式、疏離陌生的父系家族……妳用盡一切方法成為家族的出逃者。
或許師姊錯念的名字已成妳在家族的代表,替代妳留在一個名為「家」的場域,暗地支持妳的出逃,妳攜帶妳完整的姓名與靈魂出逃,遠遠地離開那個破碎傾頹的家。
妳沒有參加祖父的告別式,而妳並不以此為過。
因為妳在許久之前就已告別了那個地方。(本文摘自《一個棲身的地方》,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