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利亞變天對區域地緣政治的衝擊及其國際戰略意涵
⊙賴怡忠
在十一月底開始出現敘利亞叛軍攻陷敘利亞第二大城阿勒坡(Aleppe)的訊息,隨即傳出叛軍同時對其他地方發動攻擊,而政府軍似乎在節節敗退。結果在十二月上旬,就出現敘利亞叛軍攻陷首都大馬士革,阿賽德總統出逃莫斯科,敘利亞變天的消息。敘利亞在不到兩週的時間出現變天,其速度快到令人無法置信。也因為速度實在太快,全世界至今都還在試圖了解為何牢牢以鐵腕統治敘利亞超過五十年的阿賽德父子政權會這麼快就倒台、分析敘利亞變天代表的意義、變天之後的可能發展,以及對地緣政治的影響等。
總而言之,敘利亞變天絕對是2024年最為戲劇性的國際事件之一,對於中東情勢的影響也極為深遠。而這個變天速度也映射出外部勢力的消長。基本上敘利亞變天損失最大的外國輸家是俄羅斯與伊朗,中國也受創慘重。而短期內可以看到的最大贏家是土耳其與以色列。沙烏地阿拉伯也受益不少。而剛當選總統的川普,則被拱手奉上一個無上好牌,川普能否掌握這個機會,就會讓我們預測川普對世局的理解能力。
俄烏戰爭與以伊對抗是導致敘利亞變天的主要結構因素
此次阿賽德倒台顯示俄羅斯與伊朗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前,所以根本沒有協助阿賽德政府而坐視其倒台。俄羅斯是因為俄烏戰爭受傷頗重,導致無法如過去可以迅速協助阿賽德政府攻擊叛軍,甚至之後看到情勢演變如此迅速後,更直接做出抽腿不支持阿賽德政府的決定。這也讓我們可以從側面知道,俄烏戰爭對俄羅斯影響的程度。
在去年十月七日哈瑪斯對以色列恐攻導致以色列全面報復後,位於黎巴嫩南部的真主黨也對以色列北部發動飛彈攻擊以圖紓解哈瑪斯遭受的壓力,但今年八月以色列對真主黨領導層發動滅絕式暗殺行動,使得真主黨現在基本上已經無法運作。過去伊朗可以透過真主黨基地對敘利亞阿賽德政權發動捐輸,但如今隨著真主黨在黎南勢力的瓦解,這個路徑也被堵死。伊朗可以持續支持敘利亞阿賽德政權的力道也就大為削弱。加上哈瑪斯在加薩的勢力也被掃除殆盡,伊朗對中東失去哈瑪斯、真主黨與敘利亞後,其影響力已經受到嚴重損傷。
因此阿賽德政權的解體不僅讓俄羅斯與伊朗在中東影響力受到重挫,也連帶從側面讓我們知道俄羅斯及伊朗本身力量是被削弱到了什麼程度。俄羅斯急於與新政府談可否持續使用其原先在敘利亞的基地,就顯示俄羅斯知道失去敘利亞會如何影響俄羅斯在非洲的所有作業。而伊朗基本上已經失去敘利亞了,現在其對肥沃月灣的影響力,最遠就是到伊拉克了。
土耳其動向將影響敘利亞內部情勢
土耳其是此次阿賽政權倒台的最大贏家。此次主要發動攻擊趕走阿賽德政府的「沙姆解放組織」(HTS)與土耳其關係非常密切,其前身是「努斯拉陣線」(Al─Nusra Front),而「努斯拉陣線」原先是基地組織的一環,之後脫離基地組織自行成立。這代表「沙姆解放組織」與西方國家認定恐怖組織之間的密切關係,西方國家至今也沒有將「沙姆解放組織」從恐怖組織名單中排除。但此次對阿賽德政權的攻擊,土耳其在事前是並不樂見的。因此「沙姆解放組織」與土耳其的未來關係是否會出現變化,值得進一步觀察。
但敘利亞的反對派組織除了「沙姆解放組織」外,土耳其也另外支持「敘利亞民族軍」(Syrian National Army),「敘利亞民族軍」前身也稱之為「敘利亞自由軍」(Syrian Free Army)。「敘利亞民族軍」基本上是聽命於土耳其的指揮。敘利亞民族軍參與此次攻打阿賽德政府的行動是相對有限的。這應與土耳其早先試圖與阿賽德政府進行對談以取得若干協議的要求有關。
「敘利亞民族軍」在對抗伊斯蘭國戰爭時,有調轉槍頭攻擊同屬敘利亞反抗勢力的庫德族部隊。這個行動據信與土耳其要全面剿滅庫德族武裝力量的立場有關。因為土耳其政府將位於其他國家的庫德族力量視為會煽動土境內庫德族爭取獨立的威脅,位於敘土邊界的庫德族勢力一旦成為獨立個體,安卡拉認為這會對土耳其安全形成重大衝擊,因此在敘利亞內戰時,「敘利亞民族軍」會一方面對抗阿賽德,但會花更多力氣攻擊同屬反對阿賽德政權的庫德族軍隊(敘利亞民主軍)。而現在當阿賽德政權確定倒台後,也已經看到土耳其政府於敘土邊界集結軍隊,極可能會聯合敘利亞民族軍(SNA),對在敘利亞境內的庫德族根據地(敘利亞民主軍)發動攻擊,企圖佔領科巴尼(Kobane)與其他地區。
除了以上兩者外,另一支比較有規模的敘利亞反抗部隊,就是主要以庫德族為主的「敘利亞民主軍」(Syrian Democratic Force)。「敘利亞民主軍」主要在庫德族多數的所在地,包括位於敘利亞東北部的科巴尼(Kobane)在內。「敘利亞民主軍」與美軍合作密切,全力鎮守敘東地區以阻擋伊斯蘭國(ISIS)在敘利亞立足,也是被西方認為最具可信度的武裝力量。而目前駐紮在敘利亞東部的美軍約有九百人,多是來自特種部隊。川普在第一任時就提到要將在敘利亞的美軍全部撤出,當時就引發高度動盪,連美國防部都認為不妥,因此之後還持續留下比較少數的部隊以阻止伊斯蘭國的可能回潮。
因此觀察敘利亞內部情勢是否會趨於穩定,要看的是土耳其支持的力量是否會開始攻打庫德族勢力,以及是否會因為這個發展使得原先已經被壓制的「伊斯蘭國」會在敘利亞再度回魂。如果兩者的答案都是確定的話,敘利亞就很可能會再度進入內戰狀態。
以色列與沙烏地阿拉伯發展戰略聯盟的可能性
「沙姆解放組織」曾對外公開說,正是以色列對伊朗附隨組織真主黨的持續攻擊,導致伊朗對阿賽德政權支持出現問題,這是「沙姆解放組織」能夠快速擊敗阿賽德政權的主因。阿賽德政權崩潰不僅代表真主黨對黎南已經無力掌握,也代表伊朗在敘利亞勢力的全面敗走,這讓以色列更具戰略優勢。但在面對敘利亞情勢可能陷入真空之際,以色列趁勢攻擊在敘利亞的以色列敵對據點並佔領若干區域,但同時接受美國斡旋對黎南停火,顯示以色列對敘利亞的未來前景並不看好。
沙烏地阿拉伯是另一個因敘利亞變天而受益的國家。首先,沙烏地阿拉伯同以色列一起,是中東地區最希望川普當選美國總統的國家之一。川普第一次上任時,第一個出訪的外國就是沙烏地阿拉伯,川普本人與沙烏地阿拉伯首相,「穆罕默德賓沙爾曼王子」(MBS)關係也非常好,川普反對與伊朗核協議(JCPOA)的立場,也非常對沙烏地阿拉伯的胃口。
川普在下台前成功推動的「亞伯拉罕協議」(Abraham Accord),更差一點帶來以色列與沙烏地阿拉伯建交。相對而言,現任拜登總統對MBS王子就始終以殺人犯視之,也曾說過沙烏地阿拉伯是個「被排斥的國家」(Pariah State)。因此沙烏地阿拉伯看到川普回鍋,欣喜之情是溢於言表,其外交部長日前在巴林舉行的麥納馬對話(Manama Dialogue)就公開表示願意與美國新總統川普對話並期待與美國展開合作。
敘利亞阿賽德政權與伊朗合作,對沙烏地阿拉伯也很頭痛。當年伊斯蘭國(ISIS)的崛起,有人說就是沙烏地阿拉伯不滿當時歐巴馬政府對伊朗的和解政策,也對伊朗勢力在兩河流域大幅擴張感到憂慮,因此私下鼓勵與基地組織相關的聖戰士在敘利亞發動攻擊並奪取領土,以阻止什葉派力量的坐大,這個發展帶來了伊斯蘭國(ISIS)的崛起,也進一步加深沙烏地阿拉伯與美國的矛盾。
川普雖然支持以色列,對伊朗態度強硬,本身還主張要再度開發石油,降低向綠能的轉型,這對仰賴石油為經濟發展工具的沙烏地阿拉伯來說,也是好消息。現在阿賽德政權垮台,兩河流域的伊朗勢力退潮,對沙烏地阿拉伯來說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川普政府當年推動「亞伯拉罕協議」的戰略期待,是希望透過這個協議讓遜尼派穆斯林以及阿拉伯世界,和以色列能夠結合成一個反什葉派伊朗的戰略同盟,以確保美國在中東的戰略優勢。簡單來說,拜登政府的美國在東亞希望透過結合美日韓來對抗中國,川普政府當時在中東就是希望結合美國─以色列─沙烏地阿拉伯來箝制伊朗勢力。
「亞伯拉罕協議」就是為了建構以色列─阿拉伯世界─遜尼派穆斯林得以合作而發展出的平台。希望透過協助以色列與沙烏地阿拉伯的建交,使得沙烏地阿拉伯可以因此取得美國的安全保證,對伊朗威脅可以更不擔心。(當然中國在2023年推動沙烏地阿拉伯與伊朗恢復邦交的目的之一,也是在攔截美以沙建立同盟的可能性,以降低美國在中東地區的存在感)。
現在阿賽德政權倒台,伊朗勢力出現後撤, 固然沙烏地阿拉伯聯合以色列對抗伊朗的空間增加,但其急迫感也在減少。而橫在以色列─沙烏地阿拉伯建交的議題現在變成以色列對以巴爭議的處理方式,包括以色列對兩國方案的接受程度,巴勒斯坦自治區有無以色列的外交承認等議題。畢竟以色列在2023年十月受哈瑪斯恐攻後對加薩走廊的攻擊,其對平民造成的災難性破壞至今沒有鬆手,這在另一個層次也讓沙烏地阿拉伯與以色列建交之舉,在其國內成為不可承受之重。沙烏地阿拉伯也從去年十月四日(哈瑪斯恐攻三天前)對巴勒斯坦議題從「有顯著巴勒斯坦成分」(Significant Palestinian Component)退回到2002年的「阿拉伯和平倡議」(Arab Peace Initiative)的立場。
阿拉伯世界是否會更具主導權
過去在中東地區的地緣政治,主要是被幾個具有悠久歷史文化大國所主導,繼承波斯帝國的伊朗,與亞述帝國密切相關的敘利亞,以及自認為是巴比倫帝國繼承者的伊拉克。阿拉伯半島的世界多被視為是邊緣者。但現在敘利亞阿賽德政權垮台,伊朗勢力大幅後撤,俄羅斯困於對烏克蘭戰爭上,而伊拉克還處在從美國占領伊拉克時期恢復的階段。隨著土耳其、以色列在敘利亞勢力的擴張,這似乎意味著阿拉伯世界對中東事務的影響力也會有跟著增加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過去幾年歐美等國也加強對阿拉伯世界的交往。對阿拉伯世界不再只將其視為有錢的產油國,而是個中東地緣政治的要角。不管是川普時代美國發動的亞伯拉罕協議,還是拜登時代發動的I2U2集團合作(以色列─印度─美國─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或是「印度─中東─歐洲經濟走廊構想」(IMEC),都將阿拉伯世界視為主要在中東的合作對象。
隨著敘利亞情勢的變化,可以預見的是,I2U2合作與IMEC經濟走廊構想會更有發展的動能。一方面這會直接推升印度在中東事務的重要性,因為這兩個構想都將印度視為亞洲的起點,也會把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沙烏地阿拉伯等位於阿拉伯半島的國家提升到更高位置。
川普能否掌握這一手好牌呢
雖然川普在第一任時與沙烏地阿拉伯及以色列建立良好關係,也有「亞伯拉罕協議」的重要外交操作,但當敘利亞變天消息一傳出,川普第一時間的反應卻是這不是美國要處理的問題。畢竟川普第一任時也曾提出要撤出駐敘利亞美軍,導致與美軍並肩作戰抵禦伊斯蘭國的庫德族部隊立即面臨會被土耳其支持勢力宰殺的處境,是國防部之後說服川普,以防止伊斯蘭國捲土重來為名,留下了部分美軍與庫德族軍隊合作,才免除庫德族部隊可能會出現的悲劇。
因此問題在於川普對於敘利亞情勢的判斷是什麼。能否不再停留於敘利亞與美國的雙邊關係,而思考敘利亞變天給美國帶來的機會,以及在這個新中東情勢美國的可能利益是什麼。如果川普之後的態度相對積極,則代表他對於國際事務的機會還是有能力掌握,但如果川普的態度依然沒有改變,甚至更進一步以此為由將美軍從庫德族區域全部撤出,則其主政下的美國可能孤立成分會變得很高。坊間一些人主張川普因為要讓美國再度偉大,因此川普在國際事務上會採取強勢且主動的想像,可能就需要大幅調整了。
伊朗受重挫是否會積極走向核武化?
長達十四年的敘利亞內戰是否會因為阿薩德政權垮台而終止,我們不得而知。因此也無法認為目前流浪到歐洲的敘利亞難民就會回國,特別是如果難民已經在歐洲生根立足,回去的誘因也會更低。而敘利亞如果因為土耳其支持的敘利亞民族軍(SNA)對庫德族組成的敘利亞民主軍(SDF)攻擊,或是伊斯蘭國再度崛起,敘利亞內戰可能會再度升溫,反而會對外趕出更多的敘利亞難民。因此困擾歐洲十多年的難民問題,無法確定會因阿賽德政權垮台而出現緩解。
伊朗與俄羅斯肯定最大輸家,中國對此區域外交投資的方向也開始落得血本無歸。但伊朗在失去敘利亞、其支持的真主黨與哈瑪斯又受到重創,其導彈設施更直接面對以色列的攻擊後,伊朗會如何面對這個不利局勢?是否會採取類似北韓作為,藉由發展核武與升高使用核武機率,來建立自己的防線與提高對外議價籌碼?特別是在伊朗已經提煉濃縮鈾到六成純度,遠超過核電廠所需的4%純度需要,雖然這與核彈所需要的九成以上純度還是有一定差距,但從六成純度再濃縮到核武規模的九成純度所需時間只要幾週,甚至國際原子能總署認為只要在一週內就可以達到。因此伊朗透過發展核武來面對不利戰略情勢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俄羅斯受挫是否更不願對俄烏戰爭停火?
此外,俄羅斯也同樣損失慘重。阿賽德政權垮台後,俄羅斯表示要與叛軍談判其可以保留俄羅斯在敘利亞基地的使用權,畢竟其所租用的敘利亞基地對俄羅斯在非洲與中東的運作非常關鍵。但叛軍過去就是受到俄羅斯軍隊的轟擊,對俄羅斯軍隊有不共戴天的生死之仇,是否願意持續租給俄羅斯還在未定之天。
但以普丁的習慣,他絕對不會容許持續處於戰略退卻的處境。他在一個地方失去的,一定要在另一個地方加倍要回來。因此面對在敘利亞的損失,特別是這個損失與俄羅斯對烏克蘭戰爭導致戰力大傷的狀況有關,因此普丁應該會下令俄羅斯部隊對烏克蘭發動更激烈與殘暴的攻擊,以更進一步對烏克蘭的破壞及更多的土地佔領,來彌補其在敘利亞失去的資源與威信。這很可能代表俄烏戰爭停火的機會變得更渺茫。
對印太區域來說,敘利亞變天帶來的直接地緣戰略影響可能相對有限,但是畢竟敘利亞劇變對於整個中東地緣政治的衝擊十分巨大,土耳其、以色列、沙烏地阿拉伯等國在發現情勢對其有利下都積極展開新動作,而俄羅斯、伊朗陷入相對守勢,其對應態度也會影響核武議題以及俄烏戰場,印度發現對中東介入的新空間,日前在中東引發話題不斷的中國則發現自己的外交投資似乎在大跳水。美國川普政府實際上更被賦與了一手好牌,但能否掌握端看川普自己的認知。更重要的是,這個局勢也對台灣提供了新的機會。
作者為讀錯書,入錯行,生錯時代的政治邊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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