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交遊錄〉在悲觀、受難環境中尋找樂觀前行方法──讀李旺台「播磨丸」三部曲隨想
資深媒體前輩李旺台,退休後轉蛻為「小說人」,他新近出版的「播磨丸」三部曲,筆者耗費一個多月讀完,內心軟肋被敲得砰砰響,心潮澎湃,久久無法弭息,恰巧又看見世界冠軍台灣棒球隊英雄凱旋歸來,舉國歡騰高喊「台灣隊加油!」更讓筆者喟嘆:「台灣魂的覺醒,確實已是大勢所趨,並且指日可待!」
因為政治因素,台灣沒辦法用國名參與國際賽,「中華台北」(Chinese Taipei)的彆扭,球員和球迷都感受強烈,東京巨蛋官方海報貼出世界12強圖象,就獨缺「台灣」,每個國家隊胸前都大大繡上國名,但台灣球員沒有,這就是台灣隊長陳傑憲打出全壘打時,一直以雙手比在胸前的「眉角」,那就是TAIWAN應該要存在的位置。
台灣隊長陳傑憲棒球路相當乖舛,他曾被日本職棒無情拋棄,父母為了鼓勵他奮勇前進吃足了苦頭,母親一度流落街頭,憑著堅忍的意志,他挺過了風雨,帶領台灣隊在各界不看好的情境中,關鍵性的一戰打爆擁有不敗光環的日本國家隊,奪得世界冠軍。「抱歉!我帶領統一隊沒獲得冠車,卻帶領台灣隊拿到世界冠軍……」陳傑憲在與賴清德總統視訊電話時吐露的心聲,讓人哭笑不得!
李旺台是台灣屏東人,1948年生,高師大畢業,曾任教師、記者、編輯超過30年,退休後,不當「歷史人」,而是樂觀「小說人」,「播磨丸」、「快樂茶行」、「黑人」,正是他不世出的代表性作品,如果有機會他還會繼續寫,四部曲或五部曲。
「播磨丸」三部曲記錄的是一個時代台灣人的命運縮影。李旺台透露,日本發動侵略戰爭後,強徵台胞入伍。戰後散居中國各省者達十幾萬人,皆生活艱困,掙扎於餓死或回鄉之途。「播磨丸由海南島載七千餘台胞返台,中途因機件故障,致日僅行數浬,船中餓死或病故者數十人。
圖說/瓊島返台同胞病入高雄醫院:播磨丸由海南島運返台胞七千餘人,於去十二日航抵高雄,此次返台之台胞中現有七十六名,因病在高雄病院治療中…(取自國家文化記憶庫)
新聞眼觀照下的歷史事件,絕對是殘酷不仁的,但轉換成「小說眼」究竟有何獨特風景?隱藏在歷史角落的台灣菁英,既是戰敗國臣民,也是戰勝國國民,黨國威權的統治者果真有把他們當「國民」看待嗎?
「那一個世代的台灣人,是我的上一代,血肉相連著;他們一出生,國家就是日本,自幼習慣那太陽旗,習慣朝拜天皇,認定內地就是日本;而我這一代,習慣青天白日滿地紅,習慣有兩位英明偉大的蔣總統,長年被教育內地就是大陸錦繡河山。我們這一代有時會罵他們『皇民』,罵他們『奴性』……」在歷史即將翻頁的此時此刻,真的只有透過虛構的小說,才能讓那些受苦受難的長輩,獲得靈魂的翻轉和歷史創傷的療癒嗎?
1946年4月12日,被視為「地獄船」的播磨丸回到了高雄港,只是劫後餘生的台灣人,沒有迎來「幸福美好」的快樂日子,反而是各種磨難、考驗、捶打,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貫串三部曲的靈魂人物、擔當主角是李玉仁,他搭乘播磨丸回到台灣後,到台中擔任記者,經歷二二八事件,被當成政治犯逮捕,送往綠島的政治犯監獄被「再教育」。假釋後的日子,李玉仁時時警惕自己保持快樂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孰料,自由中國事件發展過程,他卻發現:內心反抗意念重燃的時刻,他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妥協、苟活,竟然夾帶不手樂的陰霾。
「……在星空黯淡的夜晚/一閃一閃的漁火走遠後/在某個珊瑚礁的角落/在硓𥑮石縫隙的深處/幫我藏好/有一天,時機會到來/我那心事會壯/讓它化做轟隆隆的浪嘯,告訴天下……」以詩明志的李玉仁,一貫相信縫隙露出的那道光,會引領他走上對的寬廣大道!
李玉仁是典型的「外省二代」,他父親是福建潮汕地區「撮把戲」小團員,在當地討不了生活,才輾轉進到台灣淡水,很快在一家茶園找到採茶工作,因緣際會在「福地」發跡,成為大茶商。李玉仁綠島返鄉在台北南港開設「快樂茶行」,既繼承家傳事業,也是在追尋快樂的秘訣。
配角黃玉柱在海南島出生,卻在南部客家庒長大,因而他初始時有認同的迷思,李玉仁爽快為其解惑:「你在海南島沒有根,沒有記憶,沒有感情;但在台灣你全部都有,所以你是台灣人。」這種說法也為「接地氣、落地生根,就沒有認同問題」的理則,下了最好註腳!
兩蔣在台灣進行類殖民的黨國威權統治,無所不用其極灌輸「中國人意識」,血統論就是愚民統治術的神話迷霧,為了徹底解決身分認同迷思,李玉仁推動成立「尋根工作室」,透過醫學和科學凝聚相關人士的正確認知,一步一腳印建構「台灣人意識」。
李玉仁的父親9歲離開汕頭,在台北學台語、日語,發跡後起初自認是台北人,慢慢地也從心底認定自己是台灣人。李玉仁因而懇切教導黃玉柱:「台灣是一座血緣的熔爐,自古許多南島各族的人,中國大陸各省的人、東南亞各國的人相繼來到台灣,絡繹不絕。只要一代兩代定居下來了,與此地的風土交融,參與此地的發展,就自然而然是台灣人了。」
「血液基因檢測報告」的結論:「李先生您的母系血緣最早可能由東亞南方族群遷居台灣,發展出特殊的台灣分支型別,與您類似的母系血緣,在北台灣凱達格蘭族出現,成為台灣平埔族的母系血緣之一。您的父系血緣最早可能起源於中國南方百越族,後來一群源自該族的族人出走至福建,與當地畬族混居,分別居住在福建潮州、汕頭一帶。我們認為您的父系血緣在福建南部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參與了中國大陸南方非漢系主流族群的形成。」
平埔族群的文化源自南島語系。該語系民族的分佈地點在整個太平洋與印度洋一帶,最遠甚至可溯及距離台灣數千公里遠之復活島及馬達加斯加。台灣平埔族群是南島語系最北的分佈族群。早在新石器時代即發源或登陸台灣,是海洋民族,這與屬內陸民族的中國漢族,差了不只十萬八千里,有些紅藍白鐵粉,竟然說台灣人大多是從中國渡海而來,確實是睜眼說瞎話。
黃玉柱的「非漢族」身分,也可從他父親黃榮華的「血液基因檢測報告」的結論獲得印證:
「黃榮華先生:您的母系血緣可能由東亞南方族群遷居台灣,在車城、滿州一帶與排灣族混居,其中一支後來移往林邊、潮州、萬巒,並發展成為台灣平埔族的母系血緣之一。您的父系03alcl血緣,最早可能起源於中國南方畬族,後來一群源自該族的族人出走至福建、台灣,到達台灣者則後來分別居住在彰化、雲林、台南、高雄、屏東客家村、小琉球。我們認為你們的父系血緣在台可能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可能參與台灣平埔族的形成。」
國民黨和中國北京政權的主導者,一貫很努力打造「漢族神話」,但所謂「炎黃子孫」云云,在人類學學者的眼中,根本就是不入流的瞎扯和笑話,中國十多億人中,具有「漢族」血緣的十不及一。炎、黃代表的是敵對的兩個部族,他們住居在河南中原一帶,經過數千年變遷,許多外族入侵,血統混交不純殆無疑義,中國南方或福建一帶大多是百越,他們是勾踐後代,勾踐部落所以被欺凌,必須「臥薪嘗膽」,就是因為來自北方的勢力介入部落爭戰,讓百越族被征服了。
李旺台用心良苦透過李玉仁、黃玉柱等進行尋根工作,並不是驅使他們追尋虛妄的「漢族神話」,反而是盼望他們落地生根、接地氣扮演凝聚台灣意識和覺醒「台灣魂」的無私傳道者,這和當前年輕的「台灣隊」奮戰不懈的精神,恰巧前後呼應。
最近幾年,李旺台的小說,除了宋澤萊等大咖正面肯定外,讀者並沒有很多關注和重視,甚或有人質疑,他的寫作技巧太單一、平面化,類似新聞記者的報導,缺乏高潮跌宕的戲劇情節云云。筆者以超過30年黨政記者閱歷看,新聞處理的經驗、智慧,都是資深新聞前輩李旺台的資產,他獨特「新聞眼」,不僅穿透歷史迷霧,更一針見血挖出黨國威權體制「殺人誅心」的諸多愚民操作,讓有慧根的讀者,對當代歷史和兩蔣類殖民統治,當下立即「一目了然」。如此「獨具隻眼」的李旺台,還需要什麼華麗、花俏的寫作手法?
小說大師李喬說:「播磨丸是一個隱喻:台灣前途要靠自己修復、創造,才能前進。」
屏東作家傅怡禎說:「播磨丸寫的是台灣人尋找身分座標的迷茫航程,它航向家鄉,也航向自己。」
李旺台自述:他七十多年來親歷的台灣,睜眼見嶺,瞇眼成峰,小說演義台灣人國人身分的形成。「快樂茶行」從二戰結束到二二八,再推進到1960的「雷震事件」,探索那個時代台灣精英的心情和想望。「黑人」是一本「小說美麗島」,從黑道參與美麗島事件講起,之後台灣社會起風了,身分認同風雲驟起,山河顫動。李旺台創造一些看似荒誕卻能直指事實真相的情節。它發展到江南事件,又是一則黑道介入的故事。寫到欲罷不能,仍以蔣經國向世人宣告「我也是台灣人」做結,結束一個廣義的美麗島世代。
在黨外雜誌風行的年代,李旺台是南台灣的一支健筆,更是隱密的供稿大戶,黨國兩大報橫行台灣上空的時代,他長期擔任「台灣時報」和「民眾日報」總編輯,在媒體界撐持一把異議的大傘。筆者原本在「八十年代」擔任採訪編輯,受老闆鼓勵前往更寬廣天空飛翔,因緣際會報考「台灣時報」台北採訪組記者,一篇三百多字的自述,竟然獲得報社高層李旺台青睞,突兀「獨排眾議」不次拔擢,得以進入報社記者行業,從此展開超過30年的新聞人生涯。
行事低調的李旺台,從來不喜討人情,更不會「挾恩圖報」,但受過他照顧、庇護的人士,卻是人人點滴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