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瑞:科技加上極權 會不會改變人性?

北京天安門廣場的燈柱上裝有大量監視器。 (2019年3月15日)

這是林培瑞為美國之音撰寫的評論文章。這篇特約評論不代表美國之音的觀點。轉載者請註明來自美國之音或VOA。

根據統計,中國街頭設立了至少七億台監視攝影機,相當一部分也有臉部辨識功能。這種環境使中國人覺得“不自由了”嗎?答案應當是肯定的吧?但據說有些人不覺得“天網”可怕,反而說它給人一種“安全感”。這裡面藏著一個頗有深度的問題:每天時刻被觀察,要是人們習慣了的話,人性是否會因此而改變?

根據心理學研究,提防被觀察是人類的本能反應,跟數百萬年的演化史有關。穴居人必須警惕。不管是人眼,野獸眼,都在生存環境中,不提防不行。只有在自己的洞穴裡才能夠相對地放鬆。躲開觀察是人類珍惜“隱私”的根源。

拿我自己這個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標本做例子,我能感覺到這個原始的反應。有時候,我做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比如在廚房裡切蘋果,我妻子過來看看,我能感到一種莫名奇妙的排拒心理:你為什麼觀察我?我切蘋果不需要有人監督。我妻子百份之百是好意。她可能怕我年紀大,會切拇指,或者她自己知道一個更好的切蘋果的切法。她初衷很好,但我還是不歡迎她的監督,好像覺得她侵犯了我的人身自由,或者說侵犯了我穴居人留下來的“私隱”區域?

“天網”的攝影機能不侵犯中國老百姓的“隱私”感嗎?英國作家奧威爾(Orwell)在小說1984裡早就研究類似的問題:人類全時被觀察會不會影響基本人性?例如,在洞穴時代,一個人要是躲開了危險,恐懼感也就按比例減低。 (眼睛看不見我,我不必怕眼睛。)但在1984裡,全時的監視不允許人躲開“被觀察”的感覺。即使離開了施加高壓的場所,1984的公民還是會有恐懼感。恐懼變成了自己腦中的一部份。

今天中共的措施雖然還沒有達到1984年描寫的那麼全面,但有些方面居然已經超過了它。中共的科技能力已經比1984 的更精細,更無孔不入。並且,1984是小說,中共是現實。因此,要回答“極權主義能否改變人性?”的問題,中共的歷史比奧威爾的想像力是更好的實驗室。中共也讓人把“被觀察”的恐懼帶到自己的腦中嗎?

早在1954年,張愛玲的小說赤地之戀裡描寫了主角劉荃,為了逃避在上海面臨的巨大政治壓力,參加了“自願軍”到北韓去打仗。劉荃沒想到,離開了政治高壓鍋之後,自己的腦子還是脫不掉被觀察的感覺。他問自己:“不知道在共產黨統治之下生活過的人能否恢復不被監督的心態?”赤地之戀出版了七十年以後的今天,劉荃的問題更值得問。

最近在山東省發生了一件令人深思的事。十一月十號,濟南市齊魯工業大學的一座宿舍著火了,緊急鈴響了,學生跑出來了,但遇到了路障。平時進出宿捨得通過依靠人臉辨識的門禁裝置。在逃火時,要是排隊一個一個地通過裝置,來得及嗎?濃煙滾滾,房子籠罩在灰暗之中,臉部辨識會不會受影響?最後,學生都出來了,沒有人喪失生命。校方發佈了正式的文件,說“進行面部識別”是對的,是“必須的”,否則沒辦法“確保學生的人身安全。”

故事的經過上了網,引起了不少評論。有一位網民很犀利地指出極權主義的兩個要素。在官方的腦子裡,第一優先是維穩,不是救人。著火了?仍然要透過人臉辨識!在學生腦子裡,聽話變成了第一優先。犀利的網友問:身後燃起了大火,難道沒有一個學生考慮翻越或破壞閘門逃生?乖乖地擁擠在閘門前,一個一個刷臉出去?這學校訓練的是什麼樣的人才?其他國家的學生宿舍著火,會這麼乖?

人性是數百萬年演變的結果,我不相信共產黨統治中國的短短75年(即使能用前所未有的科技)居然能夠改變人性。赤地之戀的劉荃的基本人性沒變,但他習慣了24小時被觀察,也漸漸地接受這個條件作為生活常態,與“人性變了”也差不太多。

到現在,劉荃的提問還是很適合。我在加州大學教的中國學生裡面,例子不難找。兩年前有一個男學生,念過我的很大的一門課(150個學生),打電郵說他正在申請研究所,問我能否幫他寫推薦信?我說可以,但最好我們兩個先碰碰頭,讓我更清楚地了解他的想法和目標。他說好,我們也就安排了在zoom 上見面。 zoom接了沒幾分鐘,他問我,“林老師,能不能把錄音功能關掉?” 我的科技能力較弱,不清楚怎麼關掉zoom的錄音功能,問他,
“何必呢?這也不是什麼正式的會議。”他說,“是的,林老師。。。可是。。。我還是想把它關掉。”對話裡只有他和我兩個人,沒有外人,但他堅持,說“錄音,林老師,我感覺不舒服。”在這個問題上,他的模糊的“感覺”勝過了他的邏輯思維。我當然不為難他,關了錄音,但我也記起了劉荃提的那個問題:“在共產黨統治之下生活過的人能否恢復不被監督的心態?”

奧威爾給人類提出了一個讓人不寒而慄的問題:科技+ 極權主義能不能,會不會,改變人性?奧威爾自己不知道。他是在做“思想實驗”。但他的立場很明確:他不喜歡這種狀況。習近平呢?他歡不歡迎?中共歷來的價值觀是很世俗的:富強,權力,國家威望,等。 “扭曲了人性沒有?”是個完全不同層面的問題。

國際輿論批評中共常常是因為它虐待少數民族,或住在邊緣地區的人:藏族,維吾爾族,蒙族,法輪功,家庭教會,香港,台灣,等。批評的都對。但我們不要以為虐待過少數意味著善待了主流。中共扭曲了人性,受害者的多數是主流裡的漢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