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顏,回

崑曲老師要我在線上補課,趁暑假加緊學習,其實也不過是兩支曲子:〈粉蝶兒〉、〈泣顏回〉,可是我連工尺怎麼轉成Do Re Mi都還在短路,大嗓小嗓也還在迷路;然則文詞太美,一則秋色滿眼,一則濃情在懷,我聲帶折斷了也要學起來:

〈粉蝶兒〉天淡雲閒。列長空數行新雁。御園中秋色斕斑。柳添黃,蘋減綠,紅蓮脫瓣。一抹雕欄。噴清香桂花初綻。

〈泣顏回〉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涼生亭下,風荷映水翩翻。愛桐陰靜悄,碧沉沉並繞迴廊看。戀香巢,秋燕依人,睡銀塘鴛鴦蘸眼。

並出洪昇《長生殿》,楊貴妃和唐明皇的愛戀這麼甜蜜這麼馥郁,引眾凡人嘗不到甜頭便生嫉妒心動手破壞,尚兀自纏綿便注定是齣酸鹹的悲劇。我唱曲用的是俞振飛《粟廬曲譜》,楷書手抄,旁加工尺,大別於過去所讀的、面目僵硬的印刷體,特別動人心思。「天」字,一張口就是高音Do,生行出字要重,既是君王威嚴,亦是官生風範,一口氣頂不住音就飄,未策馬先嘗敗績。下面「淡」有六個音,以寬博的腔格(嚯腔?口罕腔?)渲染,宏亮的張口音高揚頓挫,如果把該表現氣度的地方唱呆了,便是浪費作曲家的苦心,失掉了崑味。就這樣一個字一個字看著,唱著,聽老師示範〈泣顏回〉「攜手向花間」的時候,頁首「泣顏回」這三個手寫楷字從紙上浮起來,彼此追逐,撇豎橫折摩擦出嗡嗡噪音,像是三隻微風晴日下,梅花林梢的蜜蜂。

忽然,顏、回兩字彼此糾纏,泣還鼓著翅膀東張西望,我大驚失色,這支曲牌莫非是「泣,顏回」,而不是「泣顏,回?」

是啊,這樣句讀才有理。說不定這支曲子還是孔子自己寫的哩!他不也作過〈猗蘭操〉,音樂造詣不輸詩書。顏回早死,孔子哀之,這個典故用的人太多了,中學的〈伯夷列傳〉、《竇娥冤》都拿這個例子來質疑老天無眼。只是,我初初接觸這三個字的時候還小,沒讀過《論語》、《史記》,遇見陌生的古代詞彙一逕望文生義。泣顏,哭泣的臉,回,回來,哭著回家,太慘太悲傷。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說的不就是兩人糾纏的愛情正如蝴蝶痴戀鮮花?有些實在費解,費解到需要瞎掰,例如李清照〈一翦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說的不正是一翦梅花飄零隨水流?只是秋天為什麼有梅花?大概她住的緯度高比較冷梅花開得早。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裡面的菩薩為什麼一天到晚盼望男人上門睡覺?啊,原來這也是一種布施,阿彌陀佛。

應該可以這麼說:遇到歷史的真實之前,我們已經透過想像得到了變種的真實。說出來不怕你笑,要到國中二年級以後,我才懂詞牌曲牌與內容兩不相涉。

喜歡「文」,未至「學」,曲解「文學」又如何?童稚的想像與解釋,尚可戲稱為不懂裝懂、腦補、硬拗,至少快樂已經到手了。不求甚解的愚騃可能是膨脹的暴力,在尖刻的社會寸步難行;但文學之道(甚至也不該用這個詞,嚴肅又狹窄)包容一切,無所謂異端,渴望無中生有的創造與新詮。因此我是健康的,健康所以敢於生病,人說現代詩難懂,敬而遠之;我則願意去大病一場,沉痾其中,先讓詩的病毒侵蝕我,再用我的語言吞噬它,聲韻變化,在喉頭激增著快感的黏液。這哪裡是病,分明是體育健康操。

除了個人和文字的感應,還有奇異的神牽著我的手,走祕徑步向被藝術摩挲過的林園。有些人抱怨自己一輩子都遇不到引他接近文學的友朋、師長;可巧的是,同樣的人,卻幫另一個人敲開了文藝之門。

在這樣的炎夏,忽然想起一件事。國小六年級開學,換來一位剛出社會的年輕男導師,身量頎長,燙鳥窩頭,九月氣溫猶燙人,他居然還穿緊身牛仔褲。女同學喜歡像捉弄一隻放出籠的小動物那樣捉弄他,下課的時候趁著男同學包圍他,把橡皮筋彈到他頭上,故意讓他追著跑,再忽然回身抱住他的大腿,這下子他反而原地急速凍結,石欄杆似的,我們又一陣大笑。他給我們的國語補充作業往往是背誦王摩詰、陶淵明的山水詩,或許他覺得遊山玩水貼近生活,容易被小孩子理解喜愛吧?我卻明白記得有個胸脯飽滿的女生跟我說她才不愛郊遊,也不是為了拿高分才背詩的。

小孩永遠記不得去過哪裡遊觀,中學生每天忙於課業,怎麼有時間流連山林?偶爾到阿里山,從沒「人閒桂花落」的心情,戶外夜遊的低呼高喚,室內電視聲、打鼾聲,聲聲入耳,哪裡「夜靜春山空」?白天忙著踩景點拍照的疲憊越來越癡重,即使嘴裡說要去找澗邊桂樹,大腦早已昏厥停擺。對學生來說,詩山水不啻異世界,某些人穿著電視上的古裝走來走去,他們不死的居所幽靜,安寧,空氣清新,花兒永綻,喬木長青,他們的生活只需踏青與作詩,不必去工廠挨罵和罵人,也不必趕公車背英文。老師大概從沒料到,他們以為山水詩是現實的印證,結果竟然是給了我脫離現實的嚮往。古典詩中的秀麗,要到了我自己十五歲去桂林,親炙奇山秀水,而知識足以提供比對的範本,回憶翻身,越過時間抓住記憶,才豁然這一切都是真的,山水實之又實,誠心相對,如此體貼,這般無欺無瞞,完全敞開心胸,喜則晴,哀則雨,難怪可以是失意文人心靈的寄託。

這樣追索起來,人會愛上某件事物,不過是命中注定。自以為是的天賦、名師指導、益友砥礪,莫非只是一隻大手巧妙擺布罷了?

科學家用大腦活動、心理學家用各種學派理論、社會學家用需求論,去解釋我們為什麼會想和另一個人談戀愛,卻沒有人去寫為什麼我們會盯著翩翩飛舞的蝴蝶看上半天。

命定說。人生的路,到了某個轉彎,就會遇上的命定說。大家總在說自己的人生是自由意志選擇的結果,寧知在所謂的自由意志之前,那些形成你如何思考的物質如何來到你的身邊?無一是你可以決定的。當我們努力為每個解釋找成因,又為每個成因找解釋,最後只能歸諸命運,感嘆人生一切早寫定於生死簿,墨瀋分明,例如「我在擁有學院教授的知識之前就對文學感興趣」這件事似乎無法予以解釋,正如某些人從小就對蜘蛛愛不釋手。既然如此,那就拈花微笑,不必絞盡腦汁自尋煩惱。

只不過,有沒有可能,這樣的解釋看似超俗,其實「超俗」,簡化了人,便於強化非人的一切運行於世上?

「我在擁有學院教授的知識之前就對文學感興趣」這件事情真的無法有第二個解釋嗎?萬事萬物自然有其不可解之神祕,宇宙之外的宇宙到現在也沒人能帶回一粒沙,相信人類有其理解的極限固然是虛心的起源;然而,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有言,人與人的關係是網,並非線,兩個陌生人在社會上相互依存的相關性大大超過世界想像的緊密,事不關己,遺世獨立,恐怕是不帶安慰的欺騙話語。擺脫了一根通到虛無命定論的邏輯直腸,我想我喜歡文學,也是有多重可能,依賴的是機會、環境、好東西,這三件法寶成就的生活之網,其中有人,為著對美好的追求與渴慕,給予我欣賞文學之美的機會,創造想像力自由飛馳的環境,展現文化中最精緻的好東西。只是這樣不止息的追求與渴慕被誤認成凝固的本質而已矣。

「本質」何不改稱「本能」,強調其能動性,指出自身乃永遠變化著的流體,它振奮人的感官,涵養精神,親近詩文,飽覽景致,品味器物,獲得的不只是快樂,還多了點驚奇,驚覺唉啊原來不是「泣顏,回」那般,重蹈舊地,風景依然,然而對靈性、智識的啟發,已然換過一番天地。過去值得珍惜,如果沒有那初次的誤會,如何得到重讀時雙重的領會?這雙重的保險,誰說不是下一次盛裝啟迪之喜悅的玉碗?

想起小說家西西筆下的〈桃花塢〉。未來世界,主人翁選擇回到陶淵明腦中的桃花源──電腦虛擬的沉浸式桃花源,桃花源中的良善,其實是千百年來的想像集合,不是什麼主義的鋼筋,也不是某大人物幻想出來的水泥,純粹是人的想望,人應該如何自然而然地就過著屬於人的生活。我想,這篇政治不正確的小說在全世界都有人要攻擊,因為這樣的社會缺乏「社會性」,人卻過得很好。西西看穿了這一點,卻還是寫了,足見其勇敢過人。

好想站在土瓜灣問西西:真心去愛一句詩,是不是就能找到被人遺忘的迷津渡口呢?真心去愛文學,是不是就能思考真理、關懷、美?在這個真實的世界裡。是不是?